那人,那刀,北海城下让他们胆寒,亦让他们愤怒……如今,多了一匹瘦弱却不敢轻视的瞎马。从那个人背着那把刀牵着那匹马走进这里的时候,他们五个虎贲佰夫长的脸色就一直极不好看。
这五个佰人队驻地,因为扩编之后军纪混乱、戾气过盛,被许褚和典韦有意的隔绝,其它十几个训练最精良的佰人队围驻在周围,时时严密监视,高度戒备。虽然这里的降兵与老兵之间天天搞得鸡飞狗跳,却也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闹腾。
五个佰夫长先后找过许典二人,把这里乌烟瘴气的情形报给他们,那话中自然而然少不了抬出大兵不履职权的狗屁原由……可是,得到的回复却是:“尔等在此过渡时期治军不力,导致军中时时同袍相争,军纪败坏,先领五十军棒,再等伍佰长大人走马上任后进一步处置。”
能不窝火?这是赤果果的偏袒……只能窝火,因为痴傻大兵显然是许典二将军甚至于丞相眼前的宠儿,区区佰夫长,要跟他较真,那是胳膊拧大腿……于是,只能把火气发泄到新编入虎贲军营的降兵身上……于是,纲纪更乱。
大兵也极不好受,如同在油锅里炸着……那一双双眼睛里投射出老兵恨和怕、降兵的怨和哀,个个是精彩万分,他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看的他浑身不自在。可他明白不能再逃避下去,那个风雪之夜里,他受到三位煞星的非人待遇,他面对雪龙盲马上张文远幻影对他的强烈刺激,还有那个“可怕”女人对他的点拨,这诸多原因,让他在内心的最深处,多多少少开始有些触动。自入了这行伍,便是一次次心死神灭再一次次重生,每一次的折磨,不都是咬着牙硬抗过去?眼前这事也自不能例外,绝不能再逃避了。
大兵低着头走,四伍佰汉子分开两旁行注目礼。场中央,将台如同刑场,一个好端端的伍佰长大人履新仪式似乎成为行刑时刻。五个百夫长立在将台,手中拿着将士名册,一言不发。
许褚和典韦没到,只让大兵独来。其中用意,自不必多言。
“雪……雪龙马……张将军的雪龙马。”
“竟然还活着。”
“你没听说过吗?这马儿哭出血泪,眼瞎了,绝食赴死,瘦成这般。”
“怎么让他牵着……”
人群之中,有人交头接耳,小声的议论着,是些新编进来的濮阳降兵。这扩编的军营里,隐隐存着三个群体——曹军老兵、濮阳降兵、北海降兵。濮阳兵有将近三百人,本该在此处最为势大,却成最憋屈的一群,曹军老兵和北海兵皆与他们势同水火,与昔日奉先军中意气风发的心态有天地之分,乍一看到故主之一张文远的雪龙马,难免会生出惊喜唏嘘和深深的失落。
雪龙马儿目不能视,任由大兵牵着,时不时打打响鼻子。这一人一马也是甚妙,风雪之夜里大兵对文远撕心裂肺的思念竟然感动了颇有灵性的雪龙马,让它淡去了死志!在大兵吆五喝六的喝叫声中,驾驭起来甚是灵活,不几日的磨合,雪龙宝马与大兵已然是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大兵再不用初时那般喊叫,绳蹬牵拉之下,一匹盲马反应十足——只有雪龙马这样的神骏才能做到这些。马儿没了死志,便也食欲大开,虽还没有恢复如初,但较之濒死状态却是好上不少。
憨人瞎马,一对奇葩组合。
终于,磨磨蹭蹭的主儿到了将台之上。五个佰夫长各自恭身施礼,将各自营中的将士名册交给大兵。便退到一旁,眼中带着微妙的表情,一言不发,看这活宝如何面对这场下五百汉子。
突然,一直萎靡的大兵猛地抬起手中大刀,表情僵硬的背戏词一般的说道:“谁不听话,先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
文远宝刀刀锋闪过阵阵寒芒,把死盯着他的诸人眼睛闪到了,纷纷侧目躲避。宝刀之威,大兵之武勇,在这些人的心中,是确确实实的威压,之前的那股恨意怨气生生被压了回去半截。
此时的大兵,老脸通红……来此处之前许褚教他的那句戏词总算没有念错。他可是鼓足了勇气,才憋出这句话。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我原本也是不想当这个官的,你们恨我怨我,却打不过我,自然见到我就头痛。我何尝不是见你们也头痛……我杀过不少你们亲近的人,你们之中有恨我之人是人之常情,许将军典将军对我说,你们当中还有不少张将军昔日的部下,张将军死了,我却活着,你们定然也是有人怨我的。我自从进了这军中,原本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通的兵,不去打打杀杀的,和大家都交朋友,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我就可以回家陪着娘和幺妹……对,张将军说那叫衣锦还乡。可是,我总是被逼着,做一些我极不愿意做的打打杀杀的事情,结果自然是做的不好甚至于做错,别人骂我看不起我,我自己更是难受……我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兵。我这一次做什么劳什子伍佰长也是被逼的,你们都知道丞相下了军令,你们不知道许将军典将军元让将军把我打到半死,我才会来到这里。我没得选择,我只能硬着头皮来见你们……我来到了这里,虽然是极不情愿,但也不能再回去了。我想对你们真的好,不想和你们吵架打架,我是想和你们做朋友……我知道,这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人和人的相处,原不是我和老娘幺妹相处那般简单的。”这一次,是大兵自己要说的话。他老脸更红,说得结结巴巴。
这些军士们脸色纷纷深遂下来,大多陷于了沉思。大兵的话虽然直白,却似乎有那么一些歪理。一个痴人心中的痴念何尝不是这乱世中苦苦挣扎着的凡人心中最深处梦?回家去伴着亲人,人与人之间不再是你死我活那般而是和和乐乐……自黄巾贼起事,天下离乱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太平年月里理所应当的事情在九死一生的阿兵哥们心中却是真正向往的宝贵的东西。
“许将军典将军还告诉我,你们这些人这一段时日经常打打杀杀的……我虽然也被逼着打打杀杀过,但深深知道那是极不好的事情……所以,从今日开始,大家和和乐乐做朋友,谁不听话,便……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大兵继续说道。
这混货时不时提到“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这句话,原因无他,还是许褚教他的戏词:若然你对那些人会不会听你的劝而感到没有把握时,你说‘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他们便会听你的话了。
果然是真有些效果。
大兵的一番慷慨陈词,把场下的这些人给镇住了,这傻子说的倒是有些水准,威压之下道理也不少。
“伍佰长大人,我等五位佰夫长也是无奈,您迟迟不来上任,这些降兵和老兵之间便少人管束……彼此打架口角不断。降兵顽劣,老兵受气,只有我们这些将尾兵头来管,不好管教啊。”五个佰夫长之一心有终还有些不服,想挑战一下这个憨货的脑子。
“如果你们都像许将军典将军对我那般去对他们,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吗?我自己就不是一个好兵,可是许典二将军对我好,我便真心对他们好,为了他们对我的好,我宁愿硬着头皮去做我最不情愿的事情……你们对他们真好,他们便会听你们的话,不再彼此之间打打杀杀……好像是这个道理吧?其实,我偷偷看到过你们几位被许典二位将军打了几十军棒,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上没有处置好。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了……我劝劝你们几位,百夫长也是官,对于你们而言是不是也是极不情愿当,但却要好好当。”大兵抠了抠头,真心诚意的劝道。
“哼,军心涣散,这百夫长还真是不好当,我还真有点不想当。”那佰夫长见痴傻大兵竟然生生把自己的话驳了回去,气火一撞,也顾不得许多,竟然顶撞了一下。
“若不听话,便问问我手中这把大刀……”大兵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又照着许褚的法子抬刀威压。
汗,无尽的汗……那佰夫长而对绝世强人和绝世宝刀,哪里还有半点锐气,口中吞吞吐吐说道:“属下不敢……愿听将令。”
另外四个佰夫长甚至没有他的胆子大,先前戏谑微妙的眼神早已慢慢消退,变成了畏惧。
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总会好受一些。大兵心中,多多少少没有先前的尴尬和惧意,总算是抬起了头,目光之中饱含着真诚与热望。
“张将军说过……我们,都是这乱世之中身不由已的浮萍……我多多少少懂得了一些,那些你死我活的打打杀杀中,大家活了下来,能聚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体量各自经历的那些悲苦,同病相怜?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地方,我们大家和和乐乐的做朋友,好吗?不要再彼此打打杀杀,好吗?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兵,更不是一个好官……但我会对你们好,我也真心希望你们对彼此好。”
大兵的话音还没落,将台之下的士兵中,已然有人被勾动了心弦,想到了自己行伍军旅,九死一生。将台之上的那个人,虽然憨傻痴蠢,但他的一颗心,却不似是假的。
“你若真心待我等,我等何不会真心待你!大人,我等过的都是背乡离乡、刀尖舔血的苦日子,若然有人真心待我们好,我们会把命交给他!”
“对,不管什么濮阳兵、北海兵、曹兵,战时不过是各卫其主……这些时日来,偏偏没人点透这个大家都懂的道理,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这些苦命普通士兵内斗取乐。若话说开了,何止于此?”
有人开始回应起大兵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原本是静默尴尬的军营,竟然开始热血沸腾了起来。大都是有血有肉爹生娘养的粗豪汉子,若把心掏出来,他们不会没有感觉。
“好……好……就算是死,我也会把你们当朋友一般看待,我们高高兴兴做朋友!”大兵被这气氛感染,也早把初时的头痛忘到九霄云外,高声喊喝,“谁不听话,问我手中这把大刀!”
“愿听将令!”
“愿听将令!”
“愿听将令!”
一个人跪下了,两个人跪下了,三个人跪下了……
看着这情景,大兵眼前有些朦胧,如坠于梦中一般。真的,真心的对他们好,原来,也可以让他们如此感动,真好……
“我……会真心的对你们好!”憨货双一声断喝,声震四方。
那声音传出很远很远……远处,有人在微笑,这人已经躲在此处观察了好半天。
“憨货啊憨货,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你可知道,若再迟几天,我只能杀你定军心了……以后,便随我持这三尺青虹剑,荡平这天下吧。哈哈哈哈哈……我是天下第一英雄,你便是天下第一活宝,我们是分不开了,一对绝配。”孟德会心一笑,一个转身,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