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向凡人承诺的事,说到做到。
桃花开了,四余月的困笼煎熬也结束了,该往哪里去,连风都推着走。
陇西王笑盈盈地搓着手,他隐蔽的锋利的武器,即将径直扎进京城的心脏,如何能不高兴呢?
“崔尚宫啊,本王膝下无子嗣,大舅哥那头也只这一个孙女,她虽是我侄孙女,其实与亲孙女无异,现下要跋山涉水进京去,你看我笑得开心,心里却难过得要命。”郭太申言语里十分不舍。
崔明止已不如第一天来时那般犀利,不苟言笑是一码事,有心栽培徒儿又是另一码事。“您放心,尽管老婆子活不过百年,可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小姑娘就不会白白遭罪,不然,如何对得起我这数月的辛苦。”
郭太申欣慰地点点头,向精致马车中的倩影喊道:“静芹乖孩儿,现在可以启程了吗?”
沈尽情迟疑,她还在等一个人。
“能不能再匀我片刻辰光?”
郭太申眼中转瞬即逝一抹愠色,但此刻在崔明止面前发作,岂非藏掖多时的马脚全要露馅了?
“你那位小友不会来了,听爷爷的话,莫要再耽搁行程了。”陇西王和蔼地劝说。
沈尽情撩起帘子,由团萃搀扶而下。“那么,请容我折一枝桃花带走。”
郭太申默许。
姑娘示意丫鬟不必跟,徐徐往粉红最盛处走去。
小姝,百多天不见,你还好吗?
我的吊饰,拿回来了吗?
现在我要走了,却连和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北上,孑身孤寂。
这一枝桃花,权当做你陪在我身边吧。
“静芹,还没挑中心仪的花儿吗?”郭太申催促,语气中夹带着责备之意。
沈尽情回身,落寞携芳归。
陇西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入了宫,切记克制,万不能像在家里似的随意。”
姑娘没答话,飘然攀上车乘。
“好,启程!”郭太申双掌相合,兴奋地号令下去。
崔明止行礼告辞,条条列列的人马蜿蜒而动,很快拱着车驾向密匝匝的林木进发,不消多时,已看不清晰了。
郭太申支使来光不蚀,问:“都置办妥当了吧?”
“是,沈姑娘一路的衣食住都安排好了,她那些宝贝家当也随车同往,包括烈烈。”光不蚀细细罗列,“至于护卫,除了您的私兵,还有山庄里三人——翡若、缪缪、杜能,他们虽与沈姑娘不和睦,但也知轻重缓急,不敢不忠心侍奉。”
陇西王掸一掸衣袖,仍是远望车队的尾巴。“皇帝下月生辰,我作为唯一的族叔,不可推辞不去,过十天半月,你也为本王准备行装,就当借了这个机会,去京城搅扰一番。”
“您总是这样调皮。”
郭太申晦暗不明地笑笑,转身入府,光不蚀则往长乐山庄而去。
一阵大风刮过,吹散花瓣遍地,空旷的王府门前,唯树上两只小雀在甜言蜜语。
“小姝跑慢一些吧!”突兀的呼喊声惊飞了这对小甜蜜。
然而她不肯,就算最后跌倒在地,扑开漫天的飘絮。
“还是……没赶上。”柳宫姝气得捶地,伤口崩裂,单衣被血色花色两相映红。
秦遣风追上,急忙扶她一把。“受了伤还跑得飞起,你要命吗?”
“要是再杀利索一点就好了。”小姝“呸”出一口血沫子,至于从额头滑落侧脸、渐渐凝固的血路子,她毫不在意,“出手还是不够快,该死!”
“你不要走极端,常言道,欲速则不达……”秦遣风安慰。
“闭嘴!”柳宫姝瞪他一眼,美艳如花皮毒蛇,可爱不起来,“遣风哥下次别给我拖后腿!我不能送小情一程,现在恼得浑身疼,更不想听你啰嗦!”
秦遣风没有吱声,他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大,越来越大。
“哎哟哟,疼疼疼。”小姝忽地侧卧在地,小狗仔似的蜷缩着发抖。
“你这丫头总不让人省心,负了伤偏要趴在冰凉的地上。”秦遣风下手插腰,将她一把抱起。
“我要找小情……”小姝嗫嚅。
秦遣风叹一口气,道:“她有她的路要走,你也是,为什么非得做彼此的牵绊?如果缘分还在,何愁没见面的时日;如果缘分已尽,苦苦求索也无善终。”
小姝抽着鼻子说:“是我没用,小情和我一起来,但今天却让她一人孤零零地走,我再也不能罩着她了……而且她交代的事,我也没有办好……”
“所以你才要顾惜自己,留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姝,等待和小情珠联璧合。”秦遣风开导。
“好吧,”柳宫姝挣扎着从他怀里落下地来,拄着剑,道,“这就回去练功!”
“傻丫头。”
……
……
……
沈尽情从来不知道自己晕车竟这么厉害,水米不进还一路吐,从陇西到京城,够她瘦两三圈的。
崔尚宫的心毕竟不是石头长的,她怜惜沈姑娘,像寻常人家的姥姥般体贴照顾。
好容易晃晃荡荡入了京城,崔尚宫又用她的手段、人际通达顺畅地穿越重重宫门,按照原先和陇西王筹谋的那样,有条不紊地打点了这一大帮子的随行人员,只留下几个丫鬟做差遣。
“我得主子信任,离开这么久,自该一回来就去请安,另外还要张罗周全你在尚宫局的地位处境,所以你先在我的屋子里聊作修养,我去去就回。”崔明止嘱咐过,急急换上宫服出门去。
团萃小心翼翼护着有气无力的沈尽情往床上躺下。“姑娘,我去打盆水给你擦一把脸。”
沈尽情感激颔首,抱着枕头舒缓胃腹的不适。
也不知团萃是否迷了路,左等右等不回来,沈尽情想喝杯水润嗓,没奈何自己撑起身,爬下床去找茶杯。
“我真蠢,崔尚宫不在宫中四月,这壶里的水还能喝吗?”沈尽情抱着茶壶摇了摇,苦笑着放下,趴在桌上喘气。
“吱——”开门的动静。
沈尽情轻声道:“团萃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要渴死了。”
没有人搭腔。
“团萃?”沈尽情费力地支起脖子,往门口看了一眼。
一位锦衣绣袍的年轻人也正看着她。
难堪的静谧。
“你是哪位?”沈尽情决定先发制人。
年轻人不说话,只认真地凝视陌生姑娘。
“你找崔尚宫吗?她不在,但很快就会回来。”尽情半通告半恐吓,希望这男子莫要居心不良,识相地速速离开就好。
年轻人挠一挠眉角的梅花状旧疤痕,比了个“嘘”的手势。
门外琳琳琅琅掠过一阵脚步声,伴着声娇如莺的呼唤:“皇上?臣妾知道您藏在附近,这就要找到了啊!届时臣妾要的赏赐,您不准不给。皇上?”
沈尽情心内一通鼓捶棒擂,思忖着是不是该即刻磕头谢罪。
等呼唤之声渐远渐弱,年轻人松了口气,向不知所措的姑娘甚是欢快地走来。
要不要装傻不知道这是皇帝?沈尽情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已被来者的炯然目光盯得发怵。
“刚才经过的是储嫔向歌,很可爱的女子。”
“哦。”
“你现在知道我是哪位了吧?”
“皇上。”
“那还不跪下行礼?”
沈尽情僵硬地曲下膝盖,以崔尚宫所教最标准的姿态示人。
“宫女?女官?”皇帝问,听不出谴责意味。
沈尽情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只好呆愣着不说话。
“你为何老低着头,一副犯错模样?或者,你忌惮朕?”皇帝蹲下身子,兴趣十足地看着她,“喂,装傻没用的,朕不喜欢笨女人。”
沈尽情霍然仰面,与其四目相交。“我无意冲撞陛下和娘娘闺趣,望皇上恕罪。”
“然后呢?你难道不希望朕把你抱上龙床,临幸后也封个妃嫔当当?”
“请皇上端正措词。”沈尽情面色肃然。
皇帝笑道:“朕怎么就不端正了?崔尚宫的住地已空置四余月,除了朕和储嫔常来这附近的御花园游玩,再无旁人涉足。你若非心怀鬼胎,缘何会在此守株待兔?只怕这会子正盼望朕瞧上你这样的胭脂俗粉,就地宽衣解带……”
“且住!”沈尽情火冒三丈,她只愿和修养相当的人好好说话。“既然皇上如此看轻看贱我,下一道旨,勒死吊死淹死,我默默认命就好,可决计不受言语轻慢!”
皇帝收敛了轻浮笑意,道:“你真的没在使伎俩?要知道,朕不喜欢笨女人,更不喜欢聪明狡猾的女人。”
沈尽情冷笑,懒得搭理。
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说,叫什么名字,朕好派人捉你入天牢。”
果然和小时候一样讨厌。沈尽情烦恶至深,心想干脆交付性命一了百了。
然而未等她开口,屋门忽然大敞,并着通传之声——“太后驾到。”
皇帝一愣神,急忙躬身行礼。
崔明止侍奉在太后身旁,见了眼前之景,免不了皱眉。
“咦,皇上也在这儿?”太后倒不十分诧异,转而向跪地之人说话,“静芹,是静芹吧?来来来,到哀家的怀里来。”
沈尽情抬眼一观,确实是当年宜妃。
“瞧瞧这孩子,比小时候出落得更加端庄秀丽了。”太后满心欢喜,握着女孩儿的手,道,“那时候还以为你是慈幼堂的孤儿丫头,这几年陇西王有书信传与哀家,原来你幼年遭拐,实为其王妃兄长的孙女呀。”
沈尽情咽了口唾沫,这戏终于演到宫里来了。
“母后在说什么呀,朕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皇帝狐疑地重又打量起姑娘来。
太后抿嘴一笑,冲身后女眷道:“咱们皇上记性不好,明明十岁那年就见过静芹,现下却在这装糊涂呢!”
“哀家回头再和你细说。”太后撇皇帝在一边,拉着沈尽情往外走,“好孩子先随哀家逛逛皇宫,这下用不着怕什么蕙贵妃、文慎皇后来与哀家抢人了。”
崔明止向沈尽情使眼色,后者不得不顺了主子的意思。
“崔尚宫,朕问你个事。”皇上拦不住太后等人,只扯住崔明止。“她究竟是谁啊,朕果真见过吗?”
崔明止不动声色:“陛下幼时之事,老奴不敢置喙,还请您亲向太后求证吧。至于这姑娘的身份,她是陇西王侄孙女,现在跟随老奴学习,只待通过三天后的考试,就会成为尚宫局中一名女官。”
“所以说,她肯定没有别的心思咯?”
“不知陛下所说‘别的心思’是什么心思?不过老奴带出来的人,只知道忠心耿耿地侍奉皇族而已。”崔明止施礼,追随太后仪仗而去。
皇帝沉默良久,倏忽自语:“管她是何来头,到底不如储嫔活泼动人……还去寻朕的向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