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又是一年的元宵节,城里面办了灯会,河边两岸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安染夏在府中闷了许久,因为旧时未出阁的姑娘都不许随意外出,所以她倒有好几个月没有出过门了。今日是灯会,少男少女们纷纷外出,安染夏自然也是闷不住,向她父亲祈求道:“爹爹,今日灯会,女儿也想去瞧瞧。”
她是府上三姨太所出,虽然也是大小姐,但因为是庶出,所以并不受宠。
安老爷不耐烦地摆手道:“去吧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一旁一个女子拨弄着自己水葱样的长指甲,嗤嗤笑道:“六妹妹,这是打算上灯会去,钓一只金龟婿吗?”
“五姐。”安染夏叫了一声,这女子正是家中排行老五的,嫡出的小姐,身份自然尊贵。她对安染夏冷嘲热讽,然而她自己不去灯会,也只因为近日风寒,出不去罢了。
安染夏自然知道这些,当即不客气地说道:“五姐是不是羡慕了?看我能出去钓金龟婿,自己却病怏怏出不去门?”
“你!”五小姐被戳中痛处,恨恨地想要发作,安老爷却先她一步说道:“染夏,你胡说八道什么?对你姐姐这样说话,还有没有规矩了?”
安染夏不服气地反驳道:“父亲!您也听见了,是五姐先对我出口不敬的!”
安老爷却说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怎么能和你的姐姐比?”
这样一句话,压的安染夏哑口无言。
见她不出声,安老爷又问:“怎么不说话了?是怪我,还是怪你姐姐?你要是生气,干脆也不用出门了!就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好了!”
从懂事开始,她就一直扣着庶女的帽子,被压的无法翻身。几个嫡出的姐姐妹妹,都能随意地欺负她,而父亲从来不会为她出头。
姐们几个一起读书,明明她的功课最好,可受到表扬的永远不是她。她聪明美貌,却因为那个庶出的身份,只能被埋没。
安染夏不甘心这样被人踩在脚底,但是人生在世,出身无法可选,让她还能怎么样呢?
此时又被父亲责骂,看到五姐脸上得意的笑容,安染夏恨恨地咬了咬牙,也只好低头说道:“父亲息怒,染夏知道错了。”
安老爷这才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大好的日子,不与你计较。那么想出去,便出去吧!”
安染夏只得无奈地退出去,这样多年她也习惯了。倒是照顾她的老嬷嬷愤愤不平地说道:“六小姐虽说是庶出,可也是老爷的亲生骨肉。老爷这样偏心,真是叫人瞧着心寒。”
安染夏冷笑道:“心寒有什么法子?还不是要在府上日日熬着?”
那老嬷嬷问道:“难道小姐甘心一辈子都这样?”
“怎么会是一辈子?”安染夏目光向远处一扫,府上园子里挖了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央堆起一座假山,她望着那假山说道,“我早晚要出阁,到时候离了家嫁了人,也就等到我的好日子了。”
老嬷嬷口上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如今人们都看重嫡庶之分,有钱人家的公子,但凡出挑能干些的,都要娶了嫡出的小姐做太太。而庶出的那些,虽说也是小姐,身份却差了许多,常常嫁不到什么好人家。
见老嬷嬷神色不对,安染夏亦明白她心中所想,又开口缓缓说道:“嫡出庶出,这是天生的,我安染夏没得选择。但是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却是我自己可以选择的。虽说婚姻之事要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安染夏偏不信命。我就算给人做小,也要嫁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到时候必定叫安府上下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她的目光沉毅无比,叫一旁陪着的老嬷嬷还有丫头都打了个寒噤。
这位六小姐虽然是庶出,但是从小精于算计,并不是一味忍让的小绵羊。她从小心怀大志,看如今这番模样,大约真的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安染夏言毕,自己也觉得方才将话说得太满,又低头笑道:“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安染夏对待自己手下的人,从来都是极好的,所以嬷嬷和丫头都说:“小姐哪里的话?小姐不甘人后,能这样有志气,我们跟着小姐脸上也有光呢。”
“难为你们这样嘴甜!”虽说心里踌躇满志,但是目前仍旧是个庶出的不得宠的闺中女流,安染夏叹息了一声,说道:“跟我回房去吧,打扮一下,咱们出门看灯去。”
安染夏的母亲便是府上的三姨娘,虽然出身低微,但是容貌甚美,这才得到安老爷的垂青,纳入房里做姨太太。而安染夏的眉目酷似她的母亲,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坯子。被丫头们一打扮,更如出水芙蓉一般,楚楚惹人怜爱。
望着铜镜里精致的容颜,小丫头赞叹道:“真是天仙儿似的!这样子出去看灯,那些公子少爷们哪里还有心思看灯,全来看小姐你了。”
安染夏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微笑道:“只靠一张脸吸引男人,到底是靠不住的。”
这些年在安府,安染夏看得清楚。她的母亲那样一个美人,靠着美貌嫁给父亲又如何?如今人老珠黄,照样被弃置不顾,这样多年就如同守活寡一般。更有甚者,还连累了她这个女儿,自小在府中不受重视。
她母亲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她安染夏可不是。如今处处忍让,只因为还没有翻身的机会。她一直在暗暗积蓄力量,学着持家管账,学着观察府上的女人们勾心斗角。等有朝一日,她也嫁做人妇,一定不能像母亲那样,被其他妻妾欺凌,只盼望着丈夫垂青。她要主动出击,斗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小丫头们不懂得她的心思,出门去观灯,只是一派欢天喜地,簇拥着安染夏站起来,见她医身粉红色纱裙太单薄,又加了白狐狸毛的披风给她。
安染夏带着两个丫头款款出门,走到了河岸边,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正月十五,这样热闹,可也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灯影闪烁之间,两个丫头走走闹闹,不知何时就和安染夏走散了。她一个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时不时抬头望望花灯,只觉得这满城繁华与自己毫无关系,她永远都是一个人。
正低头瞧着河水里月亮的影子,忽然听到背后有男人低沉的声音问道:“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安染夏吓了一跳,回头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身穿一件月白色长袍,五官清俊,在灯光月影下更显得眉目英朗。他笑着说道:“小姐不用怕,我是白府的白祁泽。”
白家是本城最大的富户,本来安家也算大户人家,但与白家一比,那可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一听此人是白祁泽,白家掌事的主人,安染夏忍不住多了几分好奇,将他仔细打量了几眼。
安染夏虽然听过他的不少事,但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极少出来抛头露面,所以并没有见过他本人。心里想着那样有本事的一个人,想来年纪应当不小,倒不想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公子,还生得这样风度翩翩。
安染夏一时眼睛发直,白祁泽笑道:“小姐看什么?”
她连忙低下头去,嗫嚅说:“谁看你了?”
白祁泽觉得她这样子很有几分娇羞可爱,又故意逗弄道:“我说了你是看我么?这位小姐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你!”安染夏气结,气咻咻抬起头来,便对上这人戏谑的眼神,心中更加不快,咬牙说道:“白家的家主是么?当真了不起,财大气粗,就可以这样当街欺负我一个弱质女流了?”
见她这样泼辣,白祁泽又笑:“我几时欺负小姐了?”
安染夏虽然大方,但是这样和男人调笑,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转身就要走,却又被白祁泽拦住问:“小姐,敢问芳名?”
安染夏不肯答,他又问:“那……敢问小姐父亲是哪位?”
白祁泽虽然不认得安染夏,但是看她通身的打扮,也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安染夏心中砰砰直跳,心想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一直梦寐以求的,飞上枝头的机会就这样来了?倘若这白祁泽当真对她有意,那么她是不是就能摆脱安府,重新开始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安染夏一时忐忑,不知如何回答。
倘若对他直说,会不会叫他觉得自己毫无矜持。倘若不答,又会不会叫他知难而退?
她心里正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那白祁泽倒直接开口说道:“我知道,咱们只有一面之缘,我这样问是唐突了。但是你们闺中小姐甚少出门,倘若今日不问明白,只怕往后再想见小姐一面,就难于上青天了。”
安染夏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白先生还要见我做什么呢?”
白祁泽低声道:“小姐不是明知故问?”
她却仍旧问:“我当真是不知道。”
“哦?”白祁泽拉长了声音,温声说道,“我与小姐一见如故,只是天寒地冻,外头人又嘈杂,不便多聊。所以希望留下小姐音信,方便往后再来叙旧。”
安染夏沉默片刻,便从手腕上慢慢褪下一只玉镯。那镯子上刻着一个“安”字,倘若这白祁泽当真有心,得了这玉镯,便能知道她是安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