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家人相聚
我们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那对母子的踪影,在我的阻挠下,早就不耐烦的拖拉机手忍耐第八次过后下决心坚决要离开农场了,
“这毫无疑问,你看上那小妞了!”师傅带着肯定的语气,“你不但救人还不辞辛劳跑这么远来通风报信,难怪要你付油钱你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我比你更蠢,怎么就想不到你现在的心情比吃着蜜糖还要甜呢?我他妈就是个白痴,又不是自家儿子,我干嘛放着农忙的活儿不干,像傻瓜一样陪着你成其好事。我看你不呆在这里直到成为人家的女婿是绝对不愿意回去的!”
我觉得拖拉机手肯定是周文王转世,可以洞悉世间百态,更能看透人心。如他所说,我在精神病院门口头一眼看见应小欧就把她刻在了我的心上,我不知何时形成的不愿意锦上添花的秉性促使我的心向她靠近,她忧郁的面孔让我心底涌出的爱怜之情简直使我激动无比。
对他的话越是表现平静,拖拉机手就越是坚定地认为我坠入了情网。继而一脸苦笑地注视着我,好像这事情使他陷入悲哀之中。
“你要觉得即将步入仙境的话,我表示反对,”他仍然愁眉苦脸地说,“我现在问你,是否已经恋上了这家的女孩?”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觉得这种事情何必要说出来呢?放在心里细细回味远非步入仙境所能相比。如果换了我外婆和小姨,完全就不一样了,再羞于启口我也会如实相告,谁叫她们带大了我呢?
“既然表示沉默,我认为你已经陷入爱情泥潭中了,想要上岸或是全身而退实在非常困难。因为以我年轻时的经历来看,一旦初恋来临,爱的山峰会像磐石一样压在少不更事的男女心中,即便愚公在世也难以撼动它。”拖拉机手平静地对我说,“不过,依目前情况看,我还是想给你浇浇凉水,好让你的头脑不至于过于发热。”
我脸上呈现无法理解的迷惑,好像在问他,既然爱情这样美好,这样奇妙,为何要让它炽热的情感熄灭呢?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困惑,便很快又开了口:
“你有没有考虑过女孩现在的家庭,以及他们一家人眼下的身份和处境,你的家人会答应你和这样的女孩相恋吗?说实话,你要是我的儿子,把我按在河里淹死我也不会答应的!”
我朝他笑笑,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算了,我是在对牛弹琴。”他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我认为你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不信你试试!”
我们离开五七干校时,天色已近黄昏。拖拉机手还不笨,他让我在应小欧写的纸条上写清楚她如今身在何处,交由老奶奶代转她的邻居,以便安抚那对母子无法平静的心,也好让他们尽快前来西山与女孩相会。
回到后勤部时应小欧还躺在我的床上,王大嫂坐在床边照看。应小欧身上的白衬衣由一件宽大的青色衣服代替,她的衣服已经晾在院坝里的一根绳子上,还在滴水。
“妈妈不在家吗?”她急切地问。
我的注意力在她那让人发笑的着装上,这件中年妇女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有些滑稽。
“的确是那样,”我回答她,“你妈妈和哥哥外出寻找你去了,他们昨天晚上离开的,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们人影,就回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她的语气明显带着哀愁,像是又要哭。
“我敢说你们家实在是非常保险,没有小偷敢去行窃。就连正经人想要进去都十分困难,围墙大门有持枪者把守呢!”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们是受管制的人。”她很平静地说。
“呵呵!”我笑道,“不过你别担心,我想这会儿他们可能已经得知你的下落了,因为我把你的纸条交给了你们的邻居,还在背面写上你现在的情况。她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好像还是什么大学的教授。”
她一听立刻就从床上撑起来,脸上的愁容也很快消失。
“你是见到林奶奶了!”她露出了笑容。。
她的喜悦不像一般的姑娘那样大大咧咧,那样完全释放情感。你说她被什么东西压抑也好,或者因教养故作淑女也行。应小欧的笑容是平静而自然的,它不含任何欲望,清新又淡雅,既生机勃勃又看不到熊熊烈焰。尽管我不曾见过这样的笑容,但它给我的震撼无法用言语形容,使我从未被打扰的心弦发出阵阵颤音。我想,外婆教育小姨曾说过的那句“女孩要笑不露齿!”也难以和应小欧的神情相比似。
“那位奶奶姓林吗?”我问。
“是,我管她叫林奶奶!”应小欧很高兴地说,“我们六年前下放到农场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是BJ人,丈夫在国外,她有两个儿子,都死在北大荒。她到农场来的问题是里通外国,当初我们一见面她就非常喜欢我,那时我正为断了上学而难过,不想林奶奶立刻成了我的私人教师。她教我学习中文、数学、英语,还有西班牙语。要不要我给你来两句加泰罗尼亚人的语言?”
“呵呵,我看还是算了!”我笑道,“我连英语的二十八个字母都念不清楚,这不是人想和猪沟通吗?我最讨厌英语和数学了!”
“英语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她捂着嘴在笑。
“我管它有多少个字母,反正我不喜欢。我希望每次考试只有两科,语文和体育!”
“可是,你以后不想上大学吗?”
“我来这里工作是因为连高中都没有考上,你说什么哟!下辈子我也进不了大学!”
“但是,我的朋友!”她停了一下说,“我可以称你为朋友吗?因为你帮了我的忙,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你的。”
“当然可以!”我说,我还听见心里在咚咚作响。应小欧拿我当朋友了,我的天!这说明什么呢?我感到脸上又开始滚烫了!
应小欧的妈妈和哥哥找到我们后勤部时,母子俩身后几乎贴身跟着两位中年男子,他们都穿绿色军装,右臂上戴红袖套,只是肩上没有挎枪。
问明情况过后应妈妈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愿意放开,她没有说话,只是泪腺活动得厉害,大颗的泪珠扑簌簌由眼眶流出。
应妈妈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脚上是一双褪色的军用黄胶鞋,鞋边沾的泥和胶鞋的颜色相似。她的五官非常清秀,给人宁静的感觉。头上盘着梳得又光又整洁的发髻,我觉得她再穿破烂一些也不能掩盖其高贵的气质。应哥哥个头很高,大概一米八不止。生得浓眉虎眼,身体壮实,他身上是一套褪色的绿色军装,留着浅平头。他一直不说话,站在母亲身后像尊雕塑。
由于两个跟班不断在催促,一家三口无比诚恳地向我们道谢之后马上就要离开。
我觉得应该叫杨师傅用拖拉机送他们一程,因为东西山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我还觉得李大爷再拿点敷药和药酒更为妥当,更觉得应小欧的伤脚一时半会难以痊愈。
李大爷跑回他的小卖部拿来一瓶药酒,交给他们。有些内疚地说敷药需要长时间熬制,不可能很快弄好。
他一把拉我出屋,在院坝中间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是猪脑子呀,像他们这样的人躲都躲不过,你还硬往上贴,你不要命啦!”
“有那么严重吗?”我问。
“我说你跟白痴没有两样,”李大爷毫不客气地说,“你看我们这里除了你谁愿意搭理他们呢?我们的领导这会儿人都看不到,就是不要与女孩他们再有来往!你还不明白?这家人住那样的农场并且受到管制就是我们政府不容的***,这世道与他们有瓜葛的人会有好下场吗!”
“我不信,你瞧他们哪一个都不像坏人。”我回答道。
“不信算了,我不想再和你多费口舌,你倒霉那天可别怨没人告诉过你!”
李大爷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不知道李大爷的话是不是正确,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此刻心里完全是应小欧,任何人想让我摒弃她都是徒劳。
也是奇怪,送他们一家出去的人只剩下我。那天水沟旁边大家不顾一切救人的急切状态已经不复存在。我不管这是否是李大爷所述的那种情形,只记得外婆曾经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此我感到若是救人也犯法的话那简直没有天理。
由于想再见到应小欧,已经送他们到了山下我的两只脚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应小阳一路背着他的妹妹,她瘦弱的身躯简直像一个婴儿爬在身强力壮的哥哥身上。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应妈妈问我。
“我叫祥云,阿姨。”
“哦,祥云。我们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想必你已经得知我们家目前的状况。在五七干校里,我们想要生存就得一周干六天活儿,才可以领取不太能果腹的一点口粮,还被限制自由。在农场里除了上工、吃饭和睡觉,绝对不可以随便外出的,因此,我们一家除了心底对你表示感谢之外,眼下真是无能为力了,希望你能够理解,同时也请你原谅。”
“阿姨,我从没想要什么感谢和回报。”我说,“我外婆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我觉得不管谁遇上这样的事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千万不要认为欠了我什么,这样的话我会很不舒服的。”
“真是一位少见的好孩子!”应妈妈说道,“我想,不光是你外婆,你的父母一定也拥有智慧和善良的心,不然不可能教育出这样让人钦佩的孩子!”
“我没有和父母在一起,只与外婆小姨生活。”
“孩子!这怎么可能,你的父母呢?”
“我母亲生前是一位小学校长,她因病去世时我只有两岁多点。之后父亲再婚外婆就留我在她身边,她说我的继母不可能像我母亲一样照顾我,所以外婆一直不让我与父亲生活。”
“可怜的孩子,除了自由,我觉得你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能是吧,”我说,“不过,外婆说她和小姨从小对我有些过分溺爱,说我非常调皮,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必须来这山上的后勤部锻炼锻炼,不然我将来一定不会是乖孩子。”
“呵呵!你很调皮吗?”
“我觉得自己也不太调皮,只是常常和我们街上的小伙伴玩得不知姓啥了。我不太喜欢上学,所以连高中也没考上。”
“你这样的确不太好,可能你现在还不太明白,阿姨告诉你一句实话,其实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如果一个人真愿意学习的话,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晚。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话比真理还要真,我希望你不要嫌阿姨嘚瑟,”
我当然不太明白应妈妈对生活的看法,我只想看到应小欧。不过,在她妈妈和哥哥面前我又显得难以启齿,总是感觉说出来不好意思。
他们快要上山下的大路,这时候我终于不能再忍,对他们说道:“我想再见到你们!”
其实我想说的是再见到小欧,只是羞于启口。
“完全没有问题,”应妈妈向我说,“只要你不嫌弃,随时都可以上我们家来。只是你不方便进农场的大门,没关系,你可以和小欧一起来,她脚好以后,还是每周日要去你们山后的精神病院看她爷爷的!好了,孩子,我们就此别过吧,带我们向你的家人问候!”
我回到后勤部时,看见所有人都挤在酒糟鼻的办公室里,他们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一看到我,大家几乎同时住口,一个个地瞬间变成了哑巴。
大家沉默一阵,有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有的望着天花板。他们的神色并不自然,总想偷偷瞅我一眼。当我看他们时,这些人又忽然把目光转向别处,像是根本没有注意我。
“我说可爱的小伙子,祥云!”还是酒糟鼻开口打破沉静,“从目前情况看,你像是对那位脚部受伤的女孩挺上心的,我说的没错吧?”
他的话让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心里也怪不好意思。
“不过,我倒想提醒你一下。”后勤部经理继续说,“我没有权力左右你的感情生活,但你也没有权力影响他人的生活。那位女孩受伤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义务给她帮助,然而,她及她的家人的那种身份让我感到恐惧。这里只是一所中学的一个小小的后勤部,经不起任何折腾。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完全可以和她来往,但绝不能让她出现在我们的后勤部,我想你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据我所知,东山上那所五七干校里关押的全都是***,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与我们伟大的国家和领袖唱对台戏,妄想变天,以达到颠覆这个伟大时代的罪恶目的。为了不让我们后勤部的一干人等去五七干校陪女孩一家生活,你一定要记着我今天说过的话!”
“他们像坏人吗?”我有点不甘心。
“不不,他们完全不是坏人!”酒糟鼻加重了语气,“但他们如今的身份与我们格格不入。当然,只要这屋子里的人都愿意到对面山上去接受管制的话,我作为这里的头儿是断然不会挪后的!”
酒糟鼻的话让我不很舒服,在我眼里及心里,应小欧绝对是一位纯真少女,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她的言谈举止,她的忧郁,她的绰约身姿,还有她脖子上的红痣,像深深的烙印,已经无法从我心底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