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精神病院
起初我和酒糟鼻的儿子在一起制饴糖,这是中学后勤部主任那宏伟计划中的一个前期工作。照他的说法这个看似荒凉的地方不久将会出现一家令人醒目的糖果厂,我和他的儿子即将成为两位年轻的学徒,酒糟鼻已经联系好城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制糖师傅,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老师傅据说拥有六十年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有不少技巧都是祖传秘方,因而绝不轻易向陌生人展示。虽然我不清楚那位老先生是酒糟鼻的父亲还是岳父大人,但我肯定会是其中之一。因为在我看来,大家公认的什么秘方或者武功秘籍除了直系亲属之外,别人是无法得到真传的。
九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早晨,酒糟鼻羡慕许久的老先生如期到来。这是一位有着慈祥面孔的老人,见到他,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想。因为无论怎样观察和联想,都无法从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的面容上找到酒糟鼻的影子。
再过三天,就是传统的节日中秋佳节了。老先生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感到惊奇和不太相信。
“现在你拿上我的单子去城里采购,”老人对酒糟鼻说,“记得要快,因为我们将在中秋节前做好第一批月饼,错过日子东西再好也就没什么市场了!”
“你是说?”酒糟鼻激动得涨红了脸,“我原以为我们会先实验个一年半载,这…这真的可以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对我们最要紧的不是废话而是时间,你懂吗?”
之前,我和酒糟鼻儿子都不太在意,觉得用大米或小麦蒸制饴糖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它也不大好吃,还带有一股酸味。对于它究竟有何用处在酒糟鼻那也得不到答案,他只是摆出那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我们赶紧工作,绝不能偷懒。
现在,在老师傅的带领下我才知道那饴糖的真正用处。原来它是制成各种糖果必不可少的基本原料。因此,如今再看见那一桶桶深黄色的饴糖便感到格外亲切,因为我和酒糟鼻儿子都觉得以前在那个雾气缭绕的作坊里所付出的艰辛并没有白费。
最近一段时间,山下那位年轻女工的情绪同样颇为高涨,眼睛更为明亮,向酒糟鼻儿子投去的目光也更为动情。
当然,这中间最为高兴的还是酒糟鼻,眼看一批批糖果供不应求,他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曾停止。不过,我敢打赌,也只有我们知道他那常人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表情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时我们制作米花糖的过程我至今都不曾忘记,我们把糯米上笼蒸得半生不熟,在大篾席里摊开,往里面加些桐油拌过,蒸过的糯米不但需要阳光使它们变得又干又脆,还必须一颗是一颗,绝不能粘连。这样下油锅才便于膨胀。但是,这种方法制成的米花糖无论存放多久都不会失去它的脆劲,其原因何在到今天我都不得而知。
有一天傍晚,那是星期五。当我随运送糖果的拖拉机回城,把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糖果展现在外婆和小姨眼前,她们得知里面有我必不可少的努力之后。两个人一脸的惊叹让我心中不停地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的确,那种感觉的出现在我一生中并不太多。
“这么说,以后我们家就有了一位糖果师傅了!呵呵!”小姨一面轻轻咬着糖果,一面开心地说着。
我微笑着,仔细打量小姨,我发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会心地笑容了。这使我内心颇为自豪,也无比欣慰,
“你还是应该多看书才行,”外婆盯着我说,“我所知道的我们家几代人里一直都是读书人,我不希望到了你这一代断了这种习惯,虽然读书并不能肯定可以养家糊口,但是能够印出来的书籍对于任何人都绝对没有坏处,你一定要牢记!”
我当然不敢忘记,外婆这句话一直深藏我的心底。然而,说说容易,对于任何人,任何事,要真正行动起来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十年后,一事无成的我才深深感到懒散给人带来的悲哀。
在糖果业的淡季,我们每天工作的时间也相对缩短。大概下午五点钟,我们就一切收拾就绪,可以下班了。
这个时候我常常来到山顶,有时一个人,有时与酒糟鼻儿子一道,坐在树旁的草地上,静静眺望山下躺在那片开阔平原中的城市,随着天气变幻,城市被雾气、晚霞或者秋雨笼罩。它可以随色彩不断改变,却始终不能减退我向往它的心。
慢慢地,我可以根据头脑中的记忆用眼睛来确定我的那条小街、我的小伙伴和我外婆小姨所处的位置的时候,愈来愈深的离愁很长一段时间占据着我的心,使我陷入一片迷离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当我一脸惊讶地得知那位黝黑的中年妇女并非酒糟鼻儿子的母亲的时候,这位漂亮的瘸腿先生毫无保留地给我作了解释。
早先毕业于师范学院的酒糟鼻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教师,在他不断努力从小学晋升至中学教书的时候不知因何患上了面瘫,一觉醒来嘴巴朝一边歪去,忽然改变的模样让同事们万分惊恐。医生说除了中医的针灸就没有其它更好的治疗方法了。不过,经过一个多月的针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后来用上夹板和绷带也无丝毫作用。不久,学校领导们经过商量,都感觉酒糟鼻那副尊容实在难以继续为人师表,他自己也不得不那样认为。便安排一个他可以胜任的工作,去以前山上的老校址担任现在学校的后勤部任主任。酒糟鼻的老婆这个时候不知原因地留下他们的幼子悄悄离开了他,听说同样是教师的她经过努力申请,上面最终随了她的愿,调她去了边远地区教书育人,这一去如同赵巧儿送灯台,令酒糟鼻再也无缘见到自己的老婆。
“如果我爸不害那怪病,”酒糟鼻的儿子说,“我们至今都住城里,而且我肯定我的母亲也不会不辞而别!”
我认为连自己孩子都愿意放弃的母亲根本不值得留恋,更不用一直留在心中,如果我的母亲尚在的话,为了我再大的不幸我想她也可以忍受,至少她愿意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请不要那样折磨我,”酒糟鼻儿子打断我说,“或者她也有她的难处,怕是你不能理解,一想起母亲我心里那滋味就不好受。”
“对不起!”我说,“那你的右腿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说是小儿麻脾症引起的,对于这种病,能够治好它的医生目前尚未出世。”
我静静地望着他,再联想到他的父亲,忽然间失去了言语,一时难以开口。
“我不知道王阿姨来自哪里,”酒糟鼻儿子打破了沉默,“只晓得她为了探望家人有一天由于饥饿昏倒在围墙边,是爸爸叫来山下的医生才让她缓过劲来。那以后,她就住我们这里了,那时候我也五六岁,还不太明白。”
“探望家人?”
“是的,”他说道,“你不知道吗?在这座山背后有个精神病院,高大围墙里面的人都奇奇怪怪的,有的看了让人发笑,有的却令人哀伤。总之,那里面除了医生护士其余的都叫人难以捉摸。”
“你说的是真的?”我问,“我们可以去里面玩吗?”
“呵呵,都说那些人的头脑有不同程度的毛病呢,跟疯子有什么玩的。我去过一两次再也不愿意去了,因为看上去有的人使人忍俊不禁,而有的人却让人深深感到恐惧呢!”
我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事情会超过刘明亮家阁楼上那些半夜唱歌跳舞的女鬼,即便再怎么胡闹的疯子,他们至少也算是人吧。
酒糟鼻儿子认为我说的那些女鬼始终是飘忽不定的异物,并没有多少人见过她们真正的面目,大部分是人们凭空瞎想的。完全不像精神病院里那些病人那样个个具有鲜活的生命,他们在里面不停地哼哼唧唧,同一种表情可以维持一整天而绝不愿意改变。有的似乎具有凶猛动物的特性,对任何物品包括人怀有不共戴天的仇视。一旦发起攻击,其程度绝不亚于捍卫国家领土完整的勇敢士兵。他们手脚并用,连咬得格格响的牙齿也不愿意歇着。
“才不相信呢!”我说,“神志不清的疯子会干得过头脑清晰的医生,你给我洗耳朵差不多!”
“看来你小子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精神病人,”
“反正没什么好怕的,既然是疯子,就算他们手里有枪也不会发射,不是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去那种地方,想都别想,不然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他的表情看样子不是假装的。
酒糟鼻儿子告诉我说,他以前和我一样对精神病院怀着无限向往。并且随他的王阿姨光顾过那里,却令他至今心有余悸。那次刚刚进去,就让一位正在锻炼身体的病人从他身后拦腰抱起,围着运动场地快速奔跑,把他当作一个玩具,时而举过头顶,时而扛在肩上。后来干脆抓住他的两只脚,在空中乱舞。像奥运赛场上势在必得的链球运动员,舞着链球做奋力一投前的最后准备。
“投出去啦?”我问。
“当然没有,”他回答,“不过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天旋地转的感受,不怕你笑,当时吓得我尿了裤子。”
酒糟鼻儿子的描述并没有减弱我对精神病院的兴趣,反而令我更加向往,但他坚决不愿意带我去那里,看来只有我独自前往了。
“那里面有王阿姨的家人吗?”我又问。
“她说是她男人在里面治疗,不过这么多年了还不见好转。”
“这么说就是她的丈夫了,那么,他们的孩子呢?她都不管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没有孩子。她说她和男人是那种家里包办的婚姻,那男人从结婚那天就一直不愿意和她一起过,他喜欢另一个女人。”
“有这种事?”我表示怀疑,“我看到的那些夫妻都是那样和睦,并且都有一大堆小孩,虽然贫穷,倒也其乐融融。”
“那是你还不明白包办的含义。”
“说来听听!”
“我也不晓得,这两个字是从爸爸和王阿姨口里说出来的,不过每当他们一提起,就咬牙切齿地开始骂人。从他们深恶痛绝的表情里,我觉得包办婚姻一定不好。”
这时我们身后的树枝发出了响声,坡上的青草随忽然而来的山风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地上的枯叶也开始起舞,与风一同散落到远处。这是秋天的黄昏,距天黑定还有一小时左右,现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头上由远而近飘来的一大团乌云吸引着酒糟鼻的儿子,他那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睁得更大,一脸专注地仰望着那片天空。
“天要下雨了!”他以一个资深天气预报员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赶紧回去吧!若是遇上大雨就麻烦了,我估计你对怎样在又湿又滑的山路上保持平衡很不在行!”
我们还没有跑拢围墙,那雨就毫不留情地从背后向我们袭来。雨点好大,它们先一点一点地单独行动,很快便聚集在一块,简直是倾盆而下,几秒钟就让我们的衣服和身体湿了个透。在围墙与我们宿舍之间的那一百多米的泥路上,酒糟鼻儿子滑倒了两次,我的成绩更好,是他的三倍。
已经做好晚餐的王阿姨照例对我们数落一番,然后招呼我们吃饭。日子久了,她那外表凶狠、内心不失善良的秉性被我们摸了个透。每次对我们又爱又恨的表情至今都萦绕在我的脑际。
王阿姨负责后勤部这一干人等的一日三餐,除了厨房的工作,她还有十几只鸡、五六只摇摇摆摆的大鹅、两头白色山羊和一群爱玩水的鸭需要照顾。到了傍晚,我们常常见她一个人在围墙内学着各种家禽的叫声召唤那些玩的不愿意回窝的家伙。我们也曾给她帮助,却不如她熟知禽语,往往无功而返。
负责除去园中杂草以及给果树施肥的李大爷大概六十岁左右,一副精壮干练的身板。头脑清醒且动作敏捷,言语速度极快,他说过的话人们往往需要他重复一遍才知其含义。他和老婆住上面那块草坪靠围墙的两间小青瓦房里,围墙外和我的窗户外面一样,紧临那条上山的蜿蜒小路。他在围墙上开个洞,里面就是一个小卖部。经营烟酒、日用品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陈设之中那只好大的玻璃酒坛尤为耀眼,在深黄色的液体里挤满各种动植物,蛇、乌龟、蝉,蛤蚧等等好像早已醉的不省人事,泡在酒里一动不动地卧在那些草药中间。据李大爷说那是尚好的陈年药酒,对风湿、麻木、身体各部位疼痛具有奇特疗效,尤其治疗跌打损伤,伤筋错骨。简直没的说,保证一擦便立刻痊愈,绝不含糊!由于要偷偷吸烟,我和酒糟鼻儿子成了他不太受欢迎的顾客。因为酒糟鼻是不许他儿子吸烟的,一旦得知瘸腿小伙买了香烟,李大爷是无法向他上司交代的。不过,据我所知,酒糟鼻儿子的烟龄比我要长好几年,这家伙居然可以瞒过他的父亲,真是一位出色的地下尖兵,简直令我刮目相看。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休息的日子。天气非常晴朗,高远的天穹只有少数几朵白云在游荡,阳光已经失去了夏日的灼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气明亮清新,与树叶和野草的芳香钻进我的鼻孔,叫人心醉。
想瞧瞧山后面那个精神病院是昨天我放弃回家的真正原因。这似乎符合常人的惯性,奇异的事情一旦得不到答案是必要影响人的睡眠及健康。我在想,如果人人都将这种不可动摇的决心用于学习的话,谁猜得出世界将会是哪一种景象呢?
那地方并不太远,我们后勤部所处高度位于山的五分之四处。出了围墙的大门我用了不到半小时便上了山顶,透过不太密集的松树林我看到一排排很不规则的红色砖房。一栋栋排列无序的平房乱七八糟地点缀在山坳里,叫人对当初设计规划者的水平及能力产生怀疑。
通往精神病院的路越来越宽,完全不同于我们上山时的羊肠小道。这时候排列两旁的树也显得井然有序,间距几乎相等。
一位身穿白色衬衣的人快步超过了我,由于目光一直注视不远处那扇大铁门,怎样进去精神病院成为路上我一直思索的问题。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路人,我只能从那人的背后打量起来。是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孩,她那优雅的走姿,瘦弱婀娜的身段及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和神秘的面孔使我顿生难以抑制的震撼,随之怦然心跳。
我随即快步向前,在她伸手敲门的时候,站到了白色衬衣的背后。门一时间尚未开启,那人转过头来,沉静而茫然地回望来时的路。
一张清瘦白皙的脸映入我的眼帘,她的眼睛浑然无光,像是正在思索令人困惑的问题,又像是陷入焦急等待中的煎熬。她的全然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上翘,鼻子端正秀美。整个面容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抑制,虽然看上去比我的小姨更显年轻,也比小姨更让我爱怜。
当然,即便天下任何男子见到这张面孔都会横生爱意和怜悯。
然而老天对我无限眷顾,让我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她,也在最美的年华失去她。
我至今都在默默思索,世上是否只有受到上天眷顾的男子才会有那种凄美的感受,不过前提是你必须有过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欲哭无泪和肝肠寸断才可以对上苍顶礼膜拜,直至终老,与红尘万世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