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放飞天使
“我从军区医院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闹着要见你，祥云。可是，妈妈和哥哥，还有林奶奶围在我面前，都一脸悲情地告诉我说，你已经不在了！“小欧越发怀疑了，“他们都认为我最要紧是学习，绝不让别的事情扰乱我的心智，在他们看来，我一定是要上大学的！”
她的话使我多年的痛苦有了答案，我想，现在我已经明白当时大人们的心思了。
“小欧，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祥云！”她睁大眼睛很不理解地看着我。
我的脑海飘过一连串往日那些清晰的画面，小欧的坟茔——出现在离我以前工作不远的地方，她的母亲和哥哥邀约我一同前去祭奠，香蜡纸钱在她坟前腾起的烟味仿佛又钻进我的鼻孔。外婆和印第安人肯定无误地告诉我小欧已经不在人世，还绘声绘色地讲述她死时的惨状，使我再度陷入精神失常。这一切是他们在得知我和小欧都活着的情况下进行的，这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大家都不希望我们这对恋人可以永远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善意的谎言，一切为了我们各自的未来更好！
“我是小县城里一个货真价实的小混混，你出生军人家庭，又肯努力学习，那时候记得你说过，将来一定要上大学的。我呢?一个连高中都上不了的家伙，如果我们在一起，日后会拖你后腿的，我要是你的家人，变着法儿也要拆散这样的恋人，小欧，我说得对不对？”
她万分惊讶地望着我，把嘴巴张得老大，还使劲地摇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祥云！要知道，在来机场接我之前，我一直在为你祝福，为你祈祷。希望天上的你永远幸福快乐，如果当时没有你，我才真的不在人世了呢！从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当作你的女人了，决心永远不离开你！这个，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成为你的女人已经很多年了，祥云！”
“年少冲动的恋人不计其数，可是，他们中间又有几对能够相濡以沫，一直走到最后呢？小欧！”
“祥云，我也与你一样，是蒙在鼓里的人啊！”
“你不觉得我们的恋爱本来就是一场错误吗？年幼稚嫩的我那时没办法控制自己，给了你虚假的信息，现在，只能说非常地抱歉。”
“不不不，祥云！”她不断摇头，“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真正开始的恋爱，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也正是它无限的美好，才一直支撑我活到现在，虽然当时林奶奶被政府平反，她颇有成就的丈夫从美国回来寻找到她，争得我家人同意要让我去美国学习，即便上大学的我的心愿，你的失去也让我并不十分愉快。林爷爷是斯坦福大学的教授，一辈子只对环境工程有兴趣，我还没见过像他那样执着的学者，可惜，在他把毕生所学传授给我之后不久，他和林奶奶一同离开了世界，两人辞世的时间居然相差不过一周，好像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我的出现。”
“可以上大学，实现自己的理想，多么美妙，小欧。这才是你生活的目的，当年我真不该摊上陈玉这么个朋友，不然今天也不会再有我们的重逢。”
“我们应该感激陈玉，祥云！没有他，我还真的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呢。你不知道，那天凌晨你们来双流机场接我，在他把你介绍给我时，我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以至不能言语，因为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与你相貌如此相同的人，我和陈玉，原本恋人相见是美好欢愉的场景，也因你的出现而变得沉静。从见到你们一直到宾馆我都沉默不语，看似平静的外表内心却波涛汹涌，我既惊喜又害怕，直到陈玉送完你回到宾馆，我向他确认你过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头倒在床上喜极而泣，一个人整整哭了一晚，我忽然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轻松起来，才发现几十年来我伪装的坚强是一副纸面具，连泪水都抵挡不住，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有你呀，祥云！不经意间许多年似水而去，今天，终于知道谁才是我一生真正的依靠！”
“听我说，小欧。如今一切都改变了，过去的也不复存在。”
“祥云，你应该清楚，我不是容易被随便说服的人！”
“好吧，那陈玉怎么办？你能说你们的相遇不是缘分吗？”我忽然问她。
小欧很快表现出惊讶，脸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像一位懵懂少女，不经意间让人知道她不愿意吐露的心事一样，一副饱含羞涩的模样。
“他也不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年少随家人漂洋过海，妻子亡故，没有留下孩子。如今好不容易寻觅到自己的真爱，倾其所有将自己多年积蓄全部奉上，你认为他能够随便放手吗？”
“我们的事你都知道啦，祥云？”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陈玉是我以前最好的伙伴，对我当然会毫无保留。当年若非外婆的强烈反对，这次与他回国的一定是我们两个。”
“你告诉他我们之间的关系了，祥云？”
我朝她摇摇头，她似乎又恢复平静，脸上的羞涩逐渐消失。
“好吧，祥云。这件事由我来告诉他，的确是他投资一千万欧元给我的科研项目，但是，我并不觉得钱可以买到一切，他对我的爱慕我也确实感受到了。到目前为止我对陈玉并没有过任何承诺，放心，他的钱我有办法还他，到了今天，我只能说这天地太小了，小到我们几十年后能够再度相逢，对陈玉，我只能说声抱歉了！”
我向她摇头，打算马上离开公园。不知是从前身体和精神伤痛还是太久的分离使我对小欧失去最初的激情，而陈玉的加入好像加重我这种心思的砝码。在我内心深处，应小欧似乎不再是多年前我在精神病院门口见到的那位神情忧郁，令人无限怜悯的女孩，从前的一切我都感到漠然，我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真有毛病，同时向时间提出疑问，它的长久流逝真的作用非凡吗？
转身要离开公园之时，小欧从背后抱住我，扳过我的身子。两手抓住我的双肩，她的指头像铁钳一样使我感到痛的钻心，她那两道直视的目光像闪着寒光的两把利剑简直快穿透我的心脏。
“已经过去了，小欧！”我依然心思不乱。
“你再说一遍，祥云！”
我若无其事地摇着头，望着眼前这位黑衣女子，我曾经爱得如痴如梦的女孩，此刻，我再也并发不出一点点内心的激情来。于是，我轻轻地推开她，再次转过身去，迈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公园。
第二天一早，陈玉开着他的兰博基尼，全然不顾众人阻拦，冲进小区。当着我同事的面，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差不多是将我提到了车上。
这辆“哞哞”叫唤着的铁家伙像野兽一样在大街上横冲直闯，直到不顾红灯在二环路快速通道前的十字路口让交警巡逻车逼停，驾驶证和车就地扣下，人被拽上巡逻车，连副驾驶上的我也未能幸免。
在交警分局，面对警察的盘问陈玉一言不发。眼睛始终望着警察背后的窗户，好像除了窗外被秋风摇曳的银杏树枝外，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虚幻。
警察比我幼年见到的公安人员的脾气和善了不少，除了一句“你不会是哑巴吧？”，便与嫌犯一同陷入短暂的僵局，一只接一只地燃起香烟，把个办公室搞得烟雾缭绕。
“好吧！”陈玉忽然开口，“依我看，除了她谁也解决不了！”
应小欧半小时后闻讯而来，她还是戴墨镜，只是一身中国红底白色云彩提花图案的旗袍让陈玉和我颇为惊讶。
“当事人来了，就坐！”陈玉镇定地说。
屋子里除了我们坐着的外，没有其他多余的凳子。兰博基尼驾驶员盯住对面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扶在办公桌沿上的警察，很谦和地说:“麻烦你出去一下，好吗？有些个人问题需要解决，我们不习惯外人旁听。”
警察站起身来，着实奇怪地将我们逐个打量一番。马上笑了：“依，我不相信你们都是文盲，交警分局和私人会所是有明显区别的！”
“哦，对不起，你别在意。”陈玉继续交涉，“希望可以暂用一下你的办公室，不会超过一小时！”
“哈哈！”警察发出更大的笑声，“原来是感情纠纷，我完全同意。我愿意立刻出去，到隔壁的房间起草一份报告，对于占用执法者时间，妨害公务的市民的处理报告，你们可以考虑律师了，我马上去完成这项工作！哦等等，都忘了，我得记下你的车号！”
陈玉朝迈着矫健步伐向外的警察扔过去一句：“非常感谢，辛苦你了！”
应小欧进来时双手一直捂住鼻子，出去的警察刚把门带上，她就快步冲到窗边前，打开窗户，让风徐徐而进，以稀释被警察烟味污染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先梳理心情。”应小欧坐在朱漆靠背椅上对我们说，“相信今天我们要说的话将是各自内心最真挚的反映，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敞开心扉。我要说的话也是今后生活的坚定不移的表现，虽然我不能左右任何人的生活道路，却能规范自己的一切行为，但愿你们和我一样！”
她告诉我们这几天她前思后想，感觉她与全天下芸芸众生在某方面也大致相同，在得知恋人离世之后还继续自己的梦想，甚至去国外深造。没有立刻随他而去，这样随波逐流是对真正爱情的亵渎还是原本属于人性的缺陷，这个问题自从我出现后一直在困扰着她，并且使她内心的痛苦日益加深。像她这种自幼在艰难中行进，并养成冷淡孤僻性格的女人来说，她担心突然而来的改变会让她陷入无底的万丈深渊。为了不至于将自己毁灭，今天，这事情必须解决，不管结局如何。
“小欧，成年的我们早已经失去天真和懵懂。也像曾经我们的爱情，在三十年前那个让人遗憾的夜晚，一同随风飘逝永不再回了！”我说。
她凝视着我，神色宁静又安详，目光虽然同先前一样犀利，却没有了那种急于要得到答案的表情，是一种满不在乎，静观其变还不给人压力的温柔的淡定。
“尽管我的理由无法叫人满意，却是我内心真正的表现。小欧，到今天，我们分开整整三十年有余，我觉得不管出现什么原因，真正的爱人是不能分开的。何况，这些年来，我从来都是在无所事事中虚度光阴，你一直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于是我发现，我们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根本不是一路人！”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你现在心底的意愿，是不是，祥云？”
我只是点头，并不回答，因为我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这个时候陈玉忽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我们开腔了：“一直在这里很不妥，我这个配角得离开了，否则我会越来越感到不自在。”
“哦，这样最好。”小欧说，“不过请你放心，你的投资我会尽快还给你。”
陈玉一面摇头一面说：“那个并不重要，即便我一无所有，不还是有一身制造手工钟表的手艺吗？尽管现在手机上都有时间显示，但是，真正的瑞士手工表依然没有退出市场，越是精制的手工表越受人们的青睐！”
“我还是衷心感谢你在我几乎绝望时给予的无私支持，一直感谢，没齿难忘！”她也站起来说，那是出于礼貌，我想。
陈玉摆摆手，走到我面前，伸出抚摸一下我的头，便转过身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我做出挽留他的姿态，被小欧阻止。
“你脑子没毛病吧，祥云？”
“他不应该留下吗？”
“你我都没有权力叫他留下，只有他自己有！”她的口气很严肃。
“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耽误执法者的时间吗？”
“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为什么？”
“去了以后我肯定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她一副恳请的模样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其实我不是不想拒绝，只是更在乎她愿意“尊重我任何决定”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