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矿还不是普通的“旷古奇玉”，而是比旷古奇玉还要无价的“水玉”。
虽说是“黄金有价，水玉无价”，但駮小闹首尾两端变身无价之宝的独角和扇尾，却也变得比灌了铅还要沉重百倍。
足见这“水玉”表面上看轻盈透彻，实际上果然是名符其实的重量级宝贝。
这独角倒在其次，关键是这扇尾自从成了宝贝之后，就“傲娇”到再也不听使唤了。
不但不听使唤，反倒还成了累赘——就像是从船尾抛下的巨锚一样，拖着整架破飞机向下一路摇坠。
原先赖以飞行的螺旋桨和滑翔尾翼，转眼便成了拖油瓶和大秤砣。
不等陈若缺从这一切出乎意料的现象和后果中反应过来，这架破飞机，就已伴随着陈若缺长长的“啊——”，坠毁在了天池前方被泼过“水玉浆漆”的山坡上。
这一声长长的“啊——”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有财迷、有侥幸、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但更多的，还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惊惧。
然而在如此复杂的感情簇拥下，陈若缺的主观思维却是一个完全死机的状态，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任何思考能力。
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恍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发神经铤而走险？这大佑的巴掌怎么会是这样的效果？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陈若缺头脑一片混沌之际，他和他身下的駮小闹已以一个歪斜的轨迹坠落地面。
駮小闹的半边身子擦着还没有完全凝结成“玻璃碴儿”的浆漆地面继续向前滑铲。
沿行经路线的两侧，铲除两道状态介乎于果冻与浆糊之间的玉浆飞溅物。
而当这架破飞机最后渐渐被磨停的地方，竟然差不多就是駮小闹一开始纹丝不动，迎接第一波“惊涛玉浪”的地方。
折腾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又倒在了原地。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与嘲弄。
“你个蠢货！就是因为你无脑冒险、没事找抽、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非要‘回马被杀一枪’……你不但害了你自己，还害了只能任你摆布的駮小闹……然而最重要的是，老子的千年大计和对你的苦心栽培，也都跟着一起付诸东流、付之一炬！”
作为一个坠机的飞行员，好比一个彻头彻尾的败军之将，对于师父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自己生命至上的言论，陈若缺总算再也没了脾气……
侧翻在地的他，只能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师父……都是徒儿不好……小闹……小闹……你这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呀，小闹……”
然而让他最内疚的显然根本不是师父的什么千年大计和苦心栽培，而是眼前像一辆侧翻的摩托车一样，把他的一条腿压在身下的駮小闹。
坠机之后，虽然是“机未毁人未亡”，但斜侧着陆的駮小闹，半边身子却在水玉浆漆上滑铲了好大一截。
而陈若缺之所以都快被吓尿了，那是因为此刻駮小闹贴地的半边身子，已经之前手掌拍中的独角与扇尾一样，都被玉化成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碴儿”。
“小闹！小闹！”
陈若缺一面失声痛喊，一面拔出“死死”卡在駮小闹脖颈间的龙头棍，动用全身的真气与劲道，就地用力猛撑：“呀——！”
这才总算把自己和駮小闹“连人带车”一同扶正立起。
虽然与大佑的比赛似乎已经进入了任人宰割的“垃圾时间”，这个时候无论陈若缺做什么，都已经是无关痛痒的无畏挣扎。
但不得不说，陈若缺这一撑的选择，总算是明智了一回。
因为遍地都是水玉浆漆，任何以肢体接触地面的多余动作，都只会导致自己触地的部位，也同样遭到玉化。
这就好比是一只老鼠倒在满是粘鼠胶的地面上。这种时候，只有以最简洁的动作，动用异物与地面发生接触，才能将受损面减到最小。
撑起之后，陈若缺才发现自己果然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一开始立定站好，见证大佑如喷泉一般“竖空出世”的原点。
駮小闹还是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如同一匹已经坏掉的旋转木马。但不同的是，如今这匹木马的半边身子，已经变成了“玻璃马”。
就像蝙蝠侠里半张脸被烧成骷髅的“双面人”一样，駮小闹也成了半边身子被玉化成“玻璃”的“双面兽”——这双面不但指的是两张不同的面孔，也是整体的两个不同的侧面。
而自己也还是一样，手握龙头棍，胯在駮小闹的背上。只不过如今自己的一条腿——那条之前被駮小闹压在身下的腿，也同样无可避免地被玉化成了一条“玻璃腿”。
陈若缺低头盯着自己化霜白的透明玉腿，盯着盯着，竟陡然仰天一笑：
“哈哈哈哈——好——想不到我陈若缺这么个苦命的残废，有生之年还能装上这样一条‘天价假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为师真是服了你了——”师父哭笑不得道，“——我说你倒是看看清楚再财迷呀，这装‘天价假肢’的到底是哪条腿！”
师父此话根本就不是一盆凉水，而是一场雪崩，将陈若缺近乎疯癫的盲目乐观给瞬间掩埋。
没有错，由于駮小闹坠地时是向左侧翻的缘故，被玉化成“玻璃腿”的，偏偏不是已经残废的右腿，而恰恰是唯一能使的左腿！
这腿是自己的，陈若缺又怎会搞错呢？他不过是打从心底里不敢面对……
不敢面从现在起，他就是一个两条腿都沦为摆设的“半身不遂”了。
“哈哈——”片刻的寂寥过后，想不到陈若缺重又开口，竟还是疯笑。
“好啊——这说明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苦难均摊嘛，既然有两条腿，有苦有难，当然一条扛一半啦——挺好，挺好——”
陈若缺此刻的心眼显然缺的不是一点半点，否则断不会如此“想得开”……
这已是一种近乎疯癫的乐观。
“哎——我这徒儿，看来是不疯魔便成佛——不疯魔便成佛呀——”
这师徒俩的态度虽然南辕北辙——一个是“无脑乐观派”、一个是“无限悲观派”，但两人的话听起来都是要多不正常有多不正常。
就好像有一种毒药同时在他们二人的心里作祟，但表现出的临床反应确是两种不同的极端。
“哈哈——哎呀呀——我说大佑啊大佑，你别说，我俩现在才算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啦。”
陈若缺继续流哈喇子疯言疯语。
“你看啊，你呢是本来就没有下半身，我呢现在也就相当于是没有下半身——哈哈——从现在起，我们总算是可以公平较量啦！”
说着陈若缺还不停地举起手中的龙头棍朝大佑不断地挥舞。
这一幕真像极了唐吉可德最后骑着小毛驴，拿着破长矛朝大风车不断叫嚣的场景。
而就在陈若缺疯狂叫嚣的同时，师父竟然像个没糖吃的小孩子一般哇哇大哭起来：
“呜哇哇哇哇——完啦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这孩子不只是‘缺心眼’，已经都‘失心疯’啦——罢了罢了，老子算是彻底栽在这倒霉孩子手里啦——啊喝喝喝喝——”
这师徒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发各的疯，还可惜没人能看见这一出双疯双傻的“双角戏”。
不过大佑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就像一个顽童盯着一只被自己扯断腿的蚂蚱一样……
三个被害者当中中——陈若缺、駮小闹和师父——只有駮小闹一个。
只有駮小闹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
只不过没有人察觉到，它那被玉化的半边脸的眼角，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颗珍珠一般的泪珠。
就好像植物人也同样会流泪一样——看来駮小闹虽然表面上已是“植物兽”兼“玻璃兽”，但依然保有自己炙热的灵魂。
自打一降落无人区，駮小闹就马不停蹄跟在领路猴后面一路狂奔……靠近水玉山丘之后，不但自己走火入魔停不下来，就连陈若缺想逃，也被它强行“绑架”上山。
这一路上，陈若缺只知自己在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摄心之魄”做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心理搏斗。
但他却并未多想，駮小闹是否也同样承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魔障。
駮小闹的这滴泪，也不知到底是感动的泪，还是怨恨的泪……
感动的是，陈若缺确定它不是故意害他之后，对它不离不弃，抱着它一起飞。
而怨恨的却是，正是由于陈若缺的得意忘形和轻率冒险，才让它变成现在这副一半一半的模样。
不但自己的面目和身躯变成一半一半，就连之前被陈若缺从“秃点”钻成“血点”的伤口——由于正好处于脊背的正中间，所以同样变成一半是血肉，一般是玻璃。
然而最为讽刺的是，在这三个受害者当中，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头脑澄明的，恰恰正是静若处子的駮小闹。
只有它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下无论是自己的定身，还是陈若缺的疯癫（当然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没法感知到师父的存在），其实都是“摄心之魄”持续魔障的结果。
只可惜它没法将自己此刻的认识向陈若缺表达哪怕千万分之一。
所以它只能……
“啊哈哈哈哈——大佑啊大佑，你说我们两个没有脚的家伙……到底怎么个斗法呀？我看咱俩不如掰手腕儿吧！你这么大个，你让我用双手，你就用一个小拇指怎么样？我看只有这样才算公……”
不等陈若缺把这一段疯话说完——当然，既然是疯话，那本就是怎么说都说不完的……
但至少不等他把“公平”的“平”字吐出，一腔鲜血，突然从身前那个被他钻成“血点”的半边血肉中喷薄而出……
喷了陈若缺一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