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所创办的商务,也没有哪一个真正取得较为可观的成效,没有其他的原因,唯独就可以归之于“官督商办”这个词语,正是由于官督商办的方式而受到了拖累。中国人最擅长于做生意,这仿佛是上天所赋予的才能。假使国家能够在全国范围内制定商法,开辟市场,保护商人的权利,自然会使得土地上的资源不会被浪费,人的才能也不会被浪费,国家的富强也就指日可待。现在每当要开发一个商业项目,动不动就要请示批准,并要派大臣监督办理,即使所派的大臣非常适合,也会因官员越俎代庖而出现适得其反的情况,难以有很好成效。更何况派去的这些官员大都是些奸猾、迂腐之人,把督办视为一条发财的门路,狐假虎威、掌控着局势,这样一来,那些已经入股的人怎能不寒心呢?那些准备想要入股的人又怎能不驻足观望呢?因此,中国的商务之所以不能兴起,可以说很大程度上都是李鸿章推行的官督商办政策所致。
我可以用一句话来下一个结论:李鸿章实在是一个不懂国家事务的人。他不知道国家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国家与政府之间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政府与人民各自有什么样的权力范围,不知道当大臣应尽的责任。他对于西方国家之所以强盛的原因,并没有清晰的认识,认为我中华帝国的政治、教育、传统和风俗,没有一样不优越于其他国家,所比不上的只是枪、炮、船、铁路、机器等,我们只要学会了这些,那在洋务运动中所要学习的先进东西就都全到家了。这也是近日举国上下研究时务的人一致的论调,而李鸿章实际上是这一派人物中已有三十年资历的前辈了。这正如同丑女效仿西施的笑容,寿陵少年学习邯郸人走路一样,只是越学越丑,最终一无所获,这是必然的。
虽然如此,李鸿章的见识还是远远超出于一般人,我曾经看到他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五月的《复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中说道:
臣认为欧洲的各国,在这百年以来的时间里,由印度到达南洋,又由南洋到了中国,闯入我国边界,进入腹地,这是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自古以来,凡是没有能和中国通商的国家,没有哪个不是来登门拜访,并请求通商互市的。我们的皇上有着天朝上国的气度,一概与他们立约通商,以此来笼络这些国家。如今,地球上无论东西南北,隔着几万里距离的国家,全都能聚集到中国来,这是三千年来的一大变局。西方人靠着他们的制造精良、威力巨大的枪炮轮船,而能够横行于中国的土地上,中国以往所使用的武器都没有他们的先进,所以受制于西方人。到了现今还有人说要排斥西方,说要将西方人驱逐出境,都是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就算是要保护和平,维护领土完整,也不是没有先进武器就能做得到的……那些士大夫被局限在圣贤的道德章句的学问里,而看不到数千年来的这一大变局,满足于现状,苟且偷安,而忘却了二三十年前遭受重创时的疼痛,也不去想千百年以后用什么来安定国内局势、抵御外辱。这就是建议停止建造轮船的言论出现的原因。在臣看来,国家什么钱都可以省,唯独养兵、边防、练习枪炮和制造兵器、轮船的军费,万万不能省。如果要在这方面都节省费用,那就意味着必须放弃一切,因为那样的话国家将无法立足,也永远没有强盛的那一天。
光绪元年(1875年),李鸿章又在《因台湾事变筹划海防折》说道:
这是总理衙门的六条主张。它把目前的当务之急和日后的长远之虑全部都包括进去了,应该说实为挽救时局的重要策略。其中不容易立即办好的是优秀人才难以找到,资金难以筹集,意见和纷争难以化解,陈旧风气难以消除。如果这些方面一直不加改变,那就算每天都在加强防御,也将如同画饼充饥,徒劳无功。因此,而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需要努力破除成见,以求能够做一些实际的事。为什么这么说呢?历朝历代的边防守备,多集中在西北,那里的实力强弱对比,各国的主次关系,都已经差不多。而且也与外国有了固定的疆界。现在东南沿海一万余里,各个国家来来往往非常自由,还在京师和内地各省大量聚集,表面上是打着友好往来的旗号,暗地里却想着中国的阴谋诡计,一个国家闹事,一群国家都跟着煽风点火,实在是几千年以来所未有的变局。轮船、电报的速度,瞬息之间可到达千里之外,新式的军事装备,比以前的威力强大百倍,也是几千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强敌。外患的侵扰不断,形势变幻迅速,但我们却还想用那些老办法来应对,这就好像是大夫给人治疗疾病,不去问病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病症,而是一概开老处方来医治,实在是见不到什么疗效啊。在1860年鸦片战争后,西方人侵入中国内地的势头越来越猛,海内外的文人士大夫们,没有一个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纷纷说应该将外国人驱逐出境。但这些不过局外人的非议,毕竟是不了解当事人的艰难,等到问及他们用什么方法来自强,如何抵御外辱的时候,就茫茫然不知所措了。臣已经办理洋务很久了,见闻也较广,对敌我双方相比的优点与不足之处,了解得比较透彻。环顾当世,我们在财力、物力、人才培养方面实际上都比较欠缺,再加上受到传统的束缚,受到很多人口舌的牵制,所以想要奋发图强干一番事业也很被动。《易经》上说道:“穷则变,变则通。”如果不知道变通的话,那么无论是战还是守都不可靠,而靠讲和也是很难长久维持下去的。
李鸿章又说:
近些年的那些迂腐守旧的读书人,大多把办洋务、和外国人交涉看作是一种耻辱;而投机取巧的人,又以回避洋务当作成就自己名声的一种办法。如果朝廷不能力开新风气,破除那些妨碍办事的旧习俗,真正找到让国家强盛的实用手段,那目前天下的危机局面,最终将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人才的匮乏,也将比现在更加严重。这样的话,那么大的一个中国,将永远没有自立自强的一天,这不仅让人感到担忧,也是让人感到耻辱的事。
由此可见,李鸿章本来明白当今为中国社会近三千年以来的一大变局,本来知道因袭现状的话将欲苟安而不得,本来曾有意于求得千百年后安定国内、抵御侵略的良方,本来知道老处方难以治疗新的病症,本来知道如果不进行变法维新,则无论是战还是守都不可靠,本来知道如果派系纷争不化解,传统旧习不除,则将无一事可成,甚至也知道日后中国人才的缺乏,将比现在更严重,这样下去,偌大的一个中国,将永远没有自立自强的一天。李鸿章的言辞沉痛,至今我读起来,仍不由得热泪盈眶。以李鸿章如此的忠诚,如此敏锐的洞察力,而且长期以来又身居要位,掌握国家大权,却也只取得而今的这点成就,到底是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他只知道有军事却不知道有民政,只知道有外交却不知道有内治,只知道有朝廷却不知道有国民。他常常指责他人对大局看不清,但他自己对于大局,就先有不明了之处;他常常指责他人派系纷争难以化解,旧习气难消除,但他自己身上的派系观念、旧习气,和其他人比起来,也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殊不知当今世界的竞争,不在于国家而在于国民;殊不知西方诸国之所以能化解纷争,消除旧习,实行新宪政,走向富强,其关键动力全都是来自于下层民众而不是上层。而要使得这种关键动力出现,则必须要有一两个先行者,从而引导人们前行的道路,并鼓舞大家,等到新风气形成以后,再因势利导,充分利用下层民众的力量,这样没有不成功的。李鸿章如果是不知道这些,不担忧这些,也就算了。既然也知道这些,也对这些很忧虑,且凭他的地位和他的声望,在上可以打动皇帝,从而指挥百官,在下可以制造舆论,以此号召全国人民,但很遗憾的是李鸿章却没能这样。所以我说:李鸿章的问题,在于不学无术。因而说,他是一个时势所造的英雄,而不是一个造时势的英雄。
虽然这样,事情换了环境就会不一样,人换了时代也会不一样。我等生在当今,而以这样的大事业来责难李鸿章,我知道李鸿章肯定也不接受。他所说的“局外人的非议,毕竟是不了解当事人的艰难”,言下之意,他是有其他的苦衷的。如果援引《春秋》“责备圣贤”的说法,李鸿章自然无法推卸责任,然而试问当今的四亿同胞,有“Cast the first stone”(投第一块石头的人,意为先行者)资格的人,又有几个人?我虽然责怪李鸿章,但也不能原谅那些迂腐守旧的读书人,投机取巧的人,被道德章句所束缚和因袭现状的人,对于时代,他们难辞其责。更是不容许他们这些人跟着我插嘴,对李鸿章妄加评论。总而言之,李鸿章并不失为一个有名的英雄,所不幸的是,这样大的一个国家,却没有那些所谓的无名英雄紧随其后。所以可以说,李鸿章是一跃而不能起。我对他的遭遇,也感到遗憾和痛心。
而从本章以后,李鸿章春风得意的历史也宣告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一段失意而不堪回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