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鸭得了怪病。他睡到半夜里,幽灵一样爬下炕,独自出屋去。他在荒野里迷迷怔怔地走,似乎醒着,又似乎睡着。脚下飘飘忽忽地仿佛腾云驾雾。他走走停停,做出些古怪动作。最后竟来到村东的坟地里,坐在地下玩泥巴。玩够了,又悄悄回家躺下……
嫂子最初发现鸭鸭的行踪时,惊骇得几乎叫喊!但她旋即想到:这是夜游症。老人们都说,得了这病万万叫不得,是夜叉将人领走了,猛地叫醒,魂魄就会出窍,跟着夜叉飘游再不回来……她连忙起身,悄悄地跟着孩子,只怕他有闪失。
鸭鸭是受不了啦!这孩子性情古怪,人虽小,心里却啥事也明白。他整日闷声不响,小眼睛却时时盯住这个世界。他看见陈老栓欺侮自己全家,他看见叔叔不把娘当人待,他看见大人们全都样冷酷无情!他把一切憋在心里,憋,憋,硬憋出病来。他的小脑瓜叫可怕的生活折腾坏啦!……妈妈太无能,没办法保护孩子,让孩子活着受罪。当妈的心仿佛被一只残忍的巨掌揪住,撕成一片一片……
夜空飘荡着厚重的云块,月亮在云中穿行,时隐时现,好象追赶着什么。大地一片昏暗,朦朦胧胧,似乎有光,却看不见任何东西。风变得阴冷,在旷野里无声无息地打旋。嫂子心中害怕,眼睛发花,双膝发软,但她仍紧紧地跟着儿子。前边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时而象树,时而象山,千变万幻地向前飘游。是夜叉吗?它要领儿子上哪去?有些事情由不得你怀疑,在这黑黢黢的夜里,什么东西不会出现呢?鸭鸭仿佛被那黑影牵着,一举一动异常古怪。他一会儿踮着脚走路,瘦小的身子无比细长;一会儿又半蹲着走路,变成馒头似的一团……嫂子的心悬到嗓子眼上,乞怜地望着前边的黑影,然而那黑影毫无知觉,默默地势不可当地向前行走……
不幸的女人,灾难一个接一个落在她头上。
天良不爱她,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自从天良告状后,陈老栓就一下翻了脸,那一点点良心的责备无影无踪,反倒将手中的小绳拽紧,勒得天良一家喘不过气来。陈老栓先是避免去了天良的会计,让他上大寨沟工地扛石头;接着又催天良还队上的欠款,硬是把复员费全数拿走。天良只顾告状,家里的事情全不管,嫂子却要撑起整个日子。内外的打击全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的生活竟远不如天良在外当兵的时候。
农历四月,来到“卡脖旱”季节。地里缺雨,家中缺粮,庄稼人的日子到了最艰难的关口,大队开库借粮,人家都拿着麻袋箩筐,背回几十斤苞米,升许小麦;天良却不让去借,说去也自找难看。嫂子顾不上脸面,她知道家里只剩下百把斤地瓜干,怕是接不上麦子下来。她心里暗怀希望,陈老栓一向待她不错,或许看她的面子,肯借一些苞米。于是她瞒着天良,带上鸭鸭去求陈老栓。
陈老栓蹲在粮库的磅秤边,看见她来了,忽地站起身,对保管说:“欠队上的钱还没还清的,一律不借!”
嫂子一只脚刚跨进门坎,另一只脚却再也迈不动了。她倚着门框,怔怔地望着陈老栓,眼睛里涌出泪水,嘴唇颤颤地说不出话来……
陈老栓受不了她的目光,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嫂子说话:“天良家的,你不用求我!手按胸口想一想,这些年我对你家怎么样?天良为一点儿事到处告状,败坏找名声,不讲半点情面。你说我该怎么办?嗯?我怎么办?”
嫂子无力地说了一句:“大叔,家里没粮吃了……”
“我这人做事做在明处。不错,天良得罪了我,今后咱公事公办,讲原则性!他要告我,叫他去告,好歹他也是条汉子,别一头告我,一头又打发老婆来求情!”
“不,”嫂子急忙说,“不是他打发我来的……没吃的,我想你会照顾俺娘俩……”
陈老栓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他倒是个直爽人,心也不太恶,望着可伶的女人和小孩,又软了下来。他向保管使了个眼色,保管开秤称苞米。然后,他又讲了一句立身为人的警句:“人对我好,我比人更好,人对我坏,我比人更坏!”
嫂子背着一口袋乞讨来的苞米,转身要走。陈老栓又叫住了她:“天良家的,这粮食我可是看你的面子借的,你要有数!天良再做对不住我的事情,你可得挡着点儿,明白吗?”
嫂子怔住了。陈老栓的话再明白不过,作为借粮的条件,她今后要与丈夫作梗!她知道丈夫与支书势不两立,她也不愿意丈夫与支书顶着干,可她怎么能帮着别人整治丈夫呢?然而她以自己的脸面,借来了急需的粮食,又怎能不付代价呢?她的手一松,粮食口袋从肩上滑落下来,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陈老栓挥挥手,以命令的口吻道:“你走吧,还愣着干啥?”
嫂子一边哭,一边往家走。她的伤心是无法形容的。她感到自己受欺侮,在家里,在外边,到处受欺侮。她没有力气,招架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挨着受着。她可怜天良,终日在山里扛石头,眼见得一张脸天天消瘦。可是天良对她那么狠心,从不正眼望望她,开口就象吵架。她到底把粮食背回来了,怎么对天良说呢?天良再去告状,她又有什么办法劝阻他呢?假如她也把支书得罪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难啊,嫂子被难得六神无主,只有眼泪哗哗地流。
鸭鸭没有跟着妈妈回家。他蹲在粮库外的树丛里,狠狠地盯着陈老栓。他的目光犹如一只小狼,赤裸的身子索索颤抖。陈老栓瘦长的身影在屋子里晃荡,粗声大气地咒骂天良,得意洋洋地穷抖威风。鸭鸭在地下抠出一团泥巴,握在手心里捏揉,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瞅着支书。一会工夫,他竟捏出一个泥人,细长细长的身子,嘴巴裂得老大,真有几分象陈老栓。他又摸到一块铁片,当作一把小刀,先把泥人的胳膊剁去,再将腿剁去,又剁下脑袋,最后将整个身子剁成碎块……
阴云越来越浓,月亮终于不再露面。嫂子看不见鸭鸭,急赶几步,紧贴着鸭鸭走。她不敢喊,也不敢拦住孩子,只用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哭求:“孩子呀,跟妈回去吧,跟妈回去吧……”
鸭鸭走进一片林子,黑暗紧紧地将他裹住。一只大鸟受到惊动,凄厉地尖叫一声,扑楞楞地飞走了。嫂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她赶紧爬着向前走,生怕失去了孩子。是的,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剩下一个儿子,儿子是她心头肉啊!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孩子受苦了一一妈受多少苦,孩子就受多少苦!他的性情怎会不古怪昵?夜游,可怕的病啊,这样一个小孩却得了,全是心里受苦受的!嫂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流,内疚犹如锋利的小刀,搅碎了她一颗作母亲的心。她小心翼翼地扯住儿子的衣袖,伯前边有沟,有石头,将儿子绊倒……
深夜,村子里那么寂静,那么黑暗!一切实物仿佛都被抽去,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传说中的夜叉似乎就是这虚空本身,越黑,越静,夜叉的身躯就越庞大。一个人的灵魂若在这样的虚空中迷失,便再也得不到安慰。嫂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儿子走,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生活就是一片虚空。假如没有儿子在前边牵引着她,她的肢体就要溶解在黑暗里。于是,夜游的似乎不是儿子,而是母亲。
……事情越来越复杂。村里的风云人物皮大豁也来找天良了。皮大豁是陈老栓的对头,原先当支书,四清时被陈老栓整下台。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领头造陈老栓的反,结果没有成功,陈老栓还坐在支书的宝椅上。他是小山村另一股政治势力的代表。他老是哈哈笑,一口金牙叫人看着害怕。嫂子在灶前烧火,一颗心悬起来,听着炕上的男人说话……
“你向县委告状,把地委跑了那事儿也写上!你猜是谁告的密!就是陈老栓!”
“我只管自己的事。”
“傻孩子,你自己的事谁管?只要把地委跑了告密这事端出来,县委马上要派工作组!——这事我有把握,我手里有证据呢!陈老栓一倒台,你的事还不好办吗?”
天良不吭声了。
嫂子心里急呀,那事情万万不能往死里缠!“地委跑了”,连她这样一个普通妇女也知道:这是几年来大青山一带最大的政治事件!天良要听了皮大豁的,只怕事情越闹越大,早晚要倒霉! 夜里,天良趴在灯前沉思,嫂子怯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别管那件事……”
“什么?”
“地委跑了。”
“你别啰嗦。”
“我求求你,别管。你在外面当兵,不知道这件事。这些年多少人挨整,就为地委跑了这事……”
天良冷冷地瞅她一眼:“你懂什么?我的事情你别管!”
他说话的神情,语调深深地伤了嫂子的心。这些日子,天良经常出去,整夜不归。他似乎和别的什么人连在一起,却把妻子远远地推开。嫂子被激怒了,道:“你的事情我管不着,可家里的事情我就要管!你闹,你得罪人,人家拿咱全家撒气!全村人都到大队借粮,偏不借给咱家,我千求万求才借来一点苞米……你,你管吗?”
天良勃然大怒:“什么?你去求陈老栓啦?”
嫂子一直没将借粮的事情告诉天良。这时因激动而失口,竟愣住说不出话来。天良的眼睛冒出火星,逼到她跟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她的脸上暴起几条指印,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天良回来的第一个夜晚,他们就动手打架。随着日子延续,打骂成了常事。打惯了,竟不觉得疼。但想起陈老栓逼她阻挠丈夫告状,她不得不忍受欺侮。一肚子委屈又涌上心头,不禁呜呜地哭起来……
忽然,鸭鸭从炕上跳起,猛扑到天良身上,疯狂地抓他头发,咬他胳膊!天良一时惊呆了,挺立着由他撕打。嫂子忙抱住他,但他象一只狂怒的野兽,拼命挣脱出来,又冲向天良!天良不知所措地退出门去,终于悄悄地消失在夜幕里……
嫂子紧紧搂住鸭鸭,泣不成声。孩子知道妈妈受了多少苦啊!她摸着鸭鸭的脸,摸着鸭鸭的手,摸着鸭鸭的胳膊,顿时感到这孩子的每一块肉,都连着自己的心!
然而鸭鸭却很冷漠,他推开妈妈,独自上院子去了。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孩子准被折磨疯了!他始终一声不吭,那双眼睛令人心寒。他变得象只小狼,人间的一切他都受够了。一夜,鸭鸭竟在院子待到很晚很晚……
“就这样落下了病根,就这样落下了病根……”嫂子喃喃地念叨着,紧紧地跟着茫然前行的鸭鸭。
一阵山风吹过,林子里响起了哗哗的声音。云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开,月亮重又放出光芒。他们走出树林,四周竟明亮了许多。起伏的山峦显露出轮廓,嫂子叹了一口气,心里指望鸭鸭能回去。然而鸭鸭顺着山坡一个劲儿走,仿佛被什么东西召唤着,急急地赶往目的地。
嫂子紧跟在后面。山坡上有石头,磕磕绊绊,她只顾低头注意着脚下。待她蓦地抬起头,惊吓得尖叫了一声:鸭鸭把她引到坟地来了!
孩子似乎听见了她的叫声,站住脚,茫然地回忆着什么。接着,他围着一个个坟堆绕起圈儿来。他的脚步极轻灵,腰肢扭动着,两只手伸在头顶上方飘摇,仿佛跳一种极奇特的舞。嫂子屏住呼吸,远远地盯着鸭鸭。此刻,在她的眼里,儿子完全是个精灵。月照下,他赤裸的脊背闪耀着幽光;随着他无声无息的跳跃,坟地里荡起一股阴阴的旋风;黑呼呼的松树柏树变作鬼魅,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孩子跳到父亲的坟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好象在凝视另一个世界,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身体仿佛僵硬了。坟地里重又变得寂静,绿荧荧的鬼火不知从哪里飘来,定定地浮在孩子的上空。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肚腹上枯烂了一个大洞,好象饿鬼急切切地张着大嘴。老槐对面,又有一株古柏,古里古怪地扭着身子,到分杈处,树干猛地挺出,并在凸端匀称地长着两个圆疤,象什么精怪探出脑袋,瞪大眼睛窥视坟地的秘密。草丛里总是窸窸窣窣地响,不知何物在窜动……孩子默默地坐在父亲的坟前,周身笼罩着神秘的气氛,沉静安稳,宛如一座青铜雕像。
“孩子想他爹了……”
一刹那,嫂子想起她去世的丈夫,泪水如泉涌一般,沙沙啦啦地打湿了衣襟。她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着过去的情景:天忠象一头笨拙有力的老熊,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帮她搂草,帮她背草,送她走出幽深的山谷;看山的小窝棚里,天忠紧紧地搂着她,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嘴巴木木呐呐地说着情话,安慰她,亲热她,小厢房的漫漫长夜,她把脸埋在丈夫的宽阔的胸怀里,因为弟弟的事而羞惭、烦恼,他使狠劲地亲她,亲一下在她耳边说声,“早晚我给你盖房!早晚我给你盖房!”直到她忘却痛苦……
都没有了。他死了。有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得不到了,爱情尤其如此。嫂子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现在更加深切地懂得这点。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裂成几瓣,流出的鲜血化作眼泪,无穷无尽地落入坟地黑色的泥土里。她多么想念天忠啊!她多么想念逝去的日子啊!她的丈夫死了,她再也没有丈夫了。没有丈夫,她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最贴心的人,她就孤孤独独,孤孤独独……
月亮渐渐移向西方,天空更加清朗。北斗七星构成的勺子图案,叫人想起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吃穿住。这似乎是天意。然而爱情呢?它的位置仿佛也早已注定:牛郎织女遥遥相望,孤寂而冷清。将它们隔开的银河混混沌沌,苍苍茫茫,看不清首尾边际,这又叫人想起生活中许多不可理喻的因素,死亡、机缘、偏见、习俗……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为什么总有那么些磨难呢?古人是聪明的,他们竟在天上看见了自己的生活:勺子、情人、磨难……从古到今皆如此,难道人类真有一个永恒的命运吗?
嫂子仰着头,久久地望着天空。山风掠过,四周发出一片叹息。月光洗净空中的尘埃,山峦变得更加清晰:它们象一群负重的行人,各自承受着早已注定的压力,艰难而缓慢地爬向前方。大地如此广阔,只须举目远眺,便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于是,一种朦胧的疑惑油然而生,这种疑惑恰似山谷间的白雾,飘飘悠悠,时隐时现,既难以确定,又无法驱散……
孩子坐在坟前,开始挖出湿泥巴,捏捏揉揉,做出许多小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练就的手艺,些泥人竟十分逼真,有的象支书陈老栓,有的象天良,还有一些不知象他心目中的什么人……然后,他叉开两腿,仰脸朝天,拿着小人对着月亮舞弄,做出种种神秘的动作。忽然,他把泥人塞进嘴里,一口咬下脑袋,嚓嚓地嚼起来。月光照在他漆黑的小脸上,照见一双吓人的白眼——两块青白的球体呆滞地朝着夜空,反射出一种死亡的光亮。他把没了头的泥人放在脚边,再拿起一个,照旧对着月亮舞弄。嘴巴里那个泥头还未嚼尽,牙齿碾着沙石发出可怕的声音…… 嫂子被这情景吓呆了,她在鸭鸭面前跪下,颤抖的声音里充满恐怖:
“孩子,你是睡着?还是醒着?”
“醒着。”一个冰冷的声音回答。
嫂子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不!这不是儿子的声音!这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母亲不顾一切地抱起孩子,疯狂地冲出坟地。
她磕磕绊绊地跑着,头发散乱,衣服破碎,一双眼睛因极度惊恐而发直。不知什么东西在她脚下绊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在地上。但她牢牢地抱住儿子,没让儿子摔着。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便在地上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看怀里的儿子。鸭鸭睡得那么沉酣,好象从没有离开过他的小枕头。这是怎么回事情呢?难道嫂子自己做了一场恶梦?
寂静的田野,平坦而广阔,似乎比白日更加空旷,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摇摇摆摆地在田野里走,仿佛总也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