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个赌鬼阿钟,竟眨巴着眼睛问我:下个星期美国联邦储备局开例会,格林斯潘会不会下决心降息?我无法作答。陈放是东北某乐团指挥,长发飘飘颇有艺术家风度。有一次老米把我放在马桶上方便,他也挤进厕所,一边解皮带一边大声宣告:智利铜矿工人大罢工,你赶快买铜!我一紧张,尿不出尿来了。
我喜欢这些人。我们心中都激荡着一股豪情。看看我们的眼睛吧,尽管已经夜深,却贼亮贼亮,好似一群蹲在树枝上的猫头鹰。毫不夸张地说,给我们一个坚固的支点,给我们足够长的杠杆,我们就能把地球撬起来!
期货是我所遇见的最古怪精灵的东西,它使我陷入一种夸张、变形的生活。期货犹如一面哈哈镜,精准地概括出我们这个世界的荒诞性。
黎明将至,天空黑得更厉害。纽约期货交易所快要收盘了,黄金沉沉下跌。我所期盼的金价上扬并没持续,那位阿拉伯王子可能又改变了主意。一夜的守候泡汤,不过不要紧,还有明天。
露西经常来看我,但没有再为我做单。她教我一些技术分析,交易常识,最后拍拍我头道:小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懂吗?说完飘然离去。
12
我们的家庭,表面平静,暗中却波涛汹涌。
雨妹和老米爆发激烈争吵,原因是他偷了公司三只烟灰缸。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个脏兮兮的东西,还沾沾自喜呢!雨妹顿时变了脸色,要他马上送回公司。老米不干,把雨妹都气哭了。
我批评他:家里没人抽烟,你拿烟灰缸回来有什么用?
雨妹抢过话头:就算有用也不能偷啊!过去没在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毛病。让公司晓得,可丢死人了!
米小强显得厚颜无耻:所以,我就更不能往回送了。
雨妹气极,从屋角落翻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丢我面前。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毛巾一堆,拖鞋无数,还有这些碗、碟、酒杯、打火机……干嘛呀?拣破烂吗?我嫁给你,就做一个贼婆娘吗?
我也面红耳赤了:你干吗冲我嚷嚷?又不是我干的……
你是头,你得负责!难道让我跟身子论理,有用吗?
我哑口无言。
杨雨妹出门去,临走下了最后通谍:你们——她特别强调——你们不把这毛病改了,我就不回家!
这下麻烦大了。
我知道,这不是道德层面的问题。老米有病,原因复杂。作为身体,老米似乎总被欲望支配着,而欲望往往乔装打扮,变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偷窃,是他最近一个时期的突出表现。我们去饭店吃饭,老米会把酒杯、饭碗揣在怀里,捂着肚子回家。住旅店,他又把毛巾、拖鞋偷偷塞进包里。甚至,他上厕所也要顺手牵羊,把一卷手纸带回来……
我无法控制他的一切行为,就如头脑控制不了身体的下意识动作一样。我为此忧心忡忡,头和身子的分裂,总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后果。
我说:老米啊,你为什么要偷呢?咱们的经济条件,买啥买不起呀?
他道:老毛啊,我也不知道,就是手痒痒。见到东西,它就变成一块吸铁石,见啥吸啥,甩都甩不掉!我实在没办法控制这双手呀!
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象精神病人发病时一样。老米,这病不治好,咱们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你瞧,老婆也走了……
他不服,偏着脑袋说:过去你也没怎么管我,就因为雨妹,你现在非得治我?
我脸一板:怎么不听话啦?我还是不是你的头?
老米当然听话。只得背上我,拿着烟灰缸去公司。
我的治疗方案很简单:把老米所有偷来的东西,一样一样送回去,并当面向人家赔礼道歉。这可是艰难的过程,我们要忍受羞辱和难堪,要粉碎自己的自尊心。米小强在我指挥下走上痛苦的还债之路。
当他面红耳赤地把三只烟灰缸放在露西面前时,露西哈哈大笑:真幽默!你们是寻我开心吧?
我诚恳检讨:不,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主要责任在我……
老米低着头,羞愧而坚决地抢过话头:是我偷的,跟头没关系!
露西有点不高兴了:这是考验我的智力呢!我还不至于蠢到把客户当成贼吧?哼,就为几只破烟灰缸!
老米很难过。背着我在路上走,他不住擤鼻涕。我明白,他哭了。
到底为什么呢?我轻声问道。我们总得找找病根啊!你回想一下,把那些破东西往口袋里揣,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老米烦燥地跺脚,使我无法问下去。
还债真不容易。遇到露西还算好的,我们把碗送到小饭店,那老板娘干脆破口大骂:怪不得饭碗越来越少,原来有贼!这么大的汉子,连碗都偷,还要不要脸了?
如果能做个大面罩,我们真想永远罩着脸。
经过一系的列强刺激,我相信老米不会再犯顺手牵羊的错误了。但我对他仍不放心,找不到根源,没准又会爆发新问题。我扮演弗洛依德角色,努力挖掘他的潜意识。
凡事总有原因。你可能在某件事上受到压抑,就以用偷的方式发泄出来。好好想一想,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疙瘩?
米小强坐在我对面,眼神婴儿般地纯洁。没有,我没受压抑。他说,你快饶了我吧,再偷砍掉我的手!
我说:咱们长在一起了,你的病就是我的病。身体发生变化,脑袋能不管吗?来吧,说说你最近做什么梦?
我从不做梦。他似乎抓住我的把柄,开心地笑起来:做梦是头的事情,对不对?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老米忽然挺直身子,把手伸到半空中:等一等!有一个声音,在我肚子里说话……
我眯缝起眼睛:哦,你肚子里长头了?它说了些什么?
老米低头,下巴抵在胸脯上,仔细倾听肚子里的声音。
明白了,他说,是杨雨妹。自从她进入我们的生活,我的手就犯贱发痒,总想抓住什么东西……
我瞠目。
13
我慢慢明白了,期货公司其实是一架绞肉机,客户进来少则几天,多则几月,资金就成了肉渣渣。没钱了,走人,所以流动性特别大。我见到的大都是新面孔,熟人站不住。比如陈放,我挺喜欢那位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可惜交往没多久,一夜大豆暴跌,到天亮他就挥泪斩仓,黯然离去。
也有例外,比如赌鬼阿钟,他象一只不倒翁晃晃悠悠老站着。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鬼,输掉房屋财产,输掉老婆孩子,带着最后一笔钱扎进期货世界。他把电脑当赌博机,在各种商品上押注,大呼过瘾。奇怪的是,他竟有赢有输,比玩牌掷骰子强多了。
你知道吗?电脑不会出老千,公平,所以我能赢。金银铜铝,豆麦糖油,都是最好的赌具!他摇头晃脑地对我道。
我呢,也是一个例外。作为头,我对抽象的商品世界具有某种特异禀赋。很短时间,我就适应了急速波动的市场,那闪闪烁烁的数字仿佛是我的老朋友,时时向我透露出神秘信息。出色的战绩引起露西关注,有一天她请我到办公室喝咖啡,专门询问我的秘诀。
成功的投资家都有一套交易模式,你主要使用哪种技术指标?露西点燃香烟,低声问道。黄金交叉?布林轨道?MACD?
不,那些东西我只是随便看看,做个参考吧。
那你靠什么获利?
感觉。
露西惊讶地扬起眉毛:真的?靠感觉就能取得这样的战绩?那你真是传说中的天才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一出手就把我镇住了,25分钟赚了4500元,你是我真正的老师。我诚恳地说。
露西掐灭香烟,坐直身体:知道我为什么只给客户下一单吗?我怕输。今天对你说实话吧,我干这一行半辈子了,胜率只能达到60%;而你现在已经超过80%了!我知道投资界有奇人,没想到就坐在我眼前。你才是我的老师!
这番谈话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当晚我就召开家庭会议,主题是:将来钱多了怎么办?
我说,我掌握了一颗原子弹,它的爆炸威力超过我们想象,冲击波必将影响未来生活!现在就要作好准备。
杨雨妹将信将疑地瞅着我,待她终于缓过劲来,便和我展开热烈的讨论。买房子,买一套大公寓。这老房子整个是图书仓库,哪还能住人?买轿车,大奔就算了,买个普桑,让雨妹开着买菜买东西。还有,出国旅游……我做书商并没有发过大财,憧憬暴富的未来,真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雨妹红着脸,提出略显过分的要求:你那原子弹真的管用,我想开个孤儿院,把没爹没妈的孩子都接来,我养着……
我严肃点头:我看可以。并且,我还要象比尔盖次一样设立基金,帮助全世界的穷人!
米小强一直没发言。他仰躺在大床上,反复做一个古怪动作——双手擎在空中,画一个方框。画完了放到一边,又画更大的方框。最后,他画的框框就和装满书的蛇皮袋一样大小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
他答:装钱。停了停又补充道,以后把书扔掉,换上一捆捆百元大钞。我们屋里的墙、床、桌、凳子都用钱袋子摞起来!
我哈哈大笑:那么,你打算怎样用钱?
不用,先这么摞着。我要在钱上打滚。滚着滚着,我就会想出花钱的法子,让你们吓一跳!老米兴奋了,翻身下床,双脚跳跃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望着他,心里隐隐产生不详的预感。
没等梦想成真,米小强就出问题了。
首先要怪我。这些日子里我赚钱赚疯了,双眼死盯电脑屏幕,忽而买进忽而卖出,象个渔夫手忙脚乱地一网一网捞鱼。干这活用不着身体,老米就把我安放在圈椅里,自己在一旁伺立着。这就带来了问题——我整夜忙活,头和身子长时间分离了。不知啥时老米失踪,我找他总也叫不应。渐渐地,他伸手向我要钱,并越要越多。钱不是事儿,我的帐户洪水猛涨,找露西签字就能成捆领出钱来。但他拿钱买名牌西服,钻戒手表,甚至染了一头时尚的黄毛!某一天,我的眼睛脱离虚拟世界,忽然发现老米的巨变,不由暗惊:作为身体,他有必要这样吗?
老米,跟我说实话,最近你在干吗?
他象老鼠偷嘴似地一脸鬼祟表情,不自在地笑笑:既然你问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们所在的国际大厦,是Y市最牛的高楼。所有大公司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以显示自己身份。楼高三十八层,顶层是一旋转餐厅。底楼有威威大酒店,曼菲舞厅,杰克吧……我不其烦地介绍这些地方,因为那都是圈内人熟知的色情场所。一个城市的精英在哪里,妓女就如蚊子追到那里。而米小强同志近来的神秘失踪,也和这些灯红酒绿的去处有关系。
我们来到到旋转餐厅。深夜生意清淡,没什么客人。但有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散落在餐桌旁,她们不吃不喝,专心等待猎物出现。当我们走进餐厅,所有女人的目光犹如探照灯,刷地一下射来。那目光仿佛有质感,舔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老米把我放在靠窗的座位,要了两杯咖啡。几个姑娘立即象泥鳅一样滑了过来。显然,她们和老米很熟悉,口口声声叫着强哥,要他多点一杯咖啡。其他女人都朝这边看,脸上浮现出母狼般的微笑。
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发慌。妓女!我想,这就是妓女。我想催老米快走,又想再看看,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正在犹豫之间,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很有些年纪的老妓,一把将我抱入怀里。我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小弟弟,你脑袋长得真漂亮,招人心疼!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另外几位小姐也叫嚷着,轮番把我搂入怀中。各种各样乳房堵着我的脸,几乎使我窒息。浓香、汗味以及无法形容的腥膻刺激得我直想呕吐。
得到一点儿空隙,我拨露出脑袋大叫:老米,快撤!
老米想把我从女人们手中夺回,可她们嘻笑着把我传来传去,好象传一只篮球。有个调皮的小妓竟抱着我在旋转餐厅飞奔,嘴里说,跟姐姐回家!跟姐姐回家!老米扑上来,她灵巧地一转身,差点把他晃倒。再一扑,再一晃。姑娘不停地灵活转圈儿,像跳舞,又象斗牛……
老米急了,吼道:谁再敢动我的头,我就跟她玩命啦!
年长的妓女把我交回老米手中,笑道:别急,我们不稀罕大头。还是谈生意吧!
老米背上我,急匆匆逃离旋转餐厅。
我真是痛心疾首!堕落啊,米小强同志,有钱就嫖妓?你就那么点出息?
他的回答更令我吃惊:不是嫖妓,我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那个抱着我转圈的小妓就是他的心上人,名叫梨花,来自安徽大别山区。老米正苦苦追求她,甚至要娶她。梨花却只跟他玩耍,不肯嫁给他。
你疯了!我喊,你已经结过婚了,忘记了吗?
米小强挺直腰板:你结过婚,杨雨妹是你的老婆。
我急得捶桌子:那好,你说你爱她什么?只要有一条摆得上桌面的理由,我就承认你没胡闹。
你知道吗?杨雨妹从不肯和我亲嘴。我夜里亲她,她死命把我往床下踢。梨花不一样,她喜欢跟我——老米放慢语速,斟词酌句——接吻,甜甜蜜蜜地接吻!
我顿时明白,真正的麻烦开始了。
14
我试图劝说雨妹。为什么不让老米亲吻?你们睡在一张床上,好歹他也是你的丈夫嘛。
杨雨妹的回答斩钉截铁:我只和头接吻,不跟身子接吻。这是我自己定下的原则!
我迟疑地试探:这么绝对,有必要吗?究竟为什么?
舌尖连着心啊!你难道不懂?她眼睛蒙上泪花,说:把丈夫的头和身子分开,多么难啊!我先要把自己切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他。这样很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无语。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如今怎样挽救呢?
雨妹看透我的心思,拉开抽屉,把一包东西丢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瞧:是避孕套!什么都别说了,老米的行为她全知道。
难为你了,苦苦拼凑一份爱情,苦苦拼凑一个家。她温柔地抚弄我头发,叹息道,为了你这片苦心,我接受你的安排。可是,拼凑的世界你能维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