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和林大东的表妹棉花谈恋爱。那时我的老对头已经做了书商,我们在长沙发书时遇上了。林大东刚入行,啥都不懂,处处央我提携。他为表妹单独开一个房间,就在我们隔壁,我一眼看穿这小子耍美人计。那棉花人如其名,绵绵软软,粘粘糊糊,整天泡在我们屋里。她有点像我们初中时代的体育委员,大奶子大屁股,走路一扭一扭,总有一股腥膻之气隐隐发散。老米可乐坏了,棉花正是他自幼梦寐以求的那种类型。不顾我再三劝告,对林大东显而易见的阴谋置若罔闻,米小强与棉花打得火热,迅速滚作一团。
发书这件事情挺有意思,我得仔细说说。中国出版界有一怪现象,盛行卖书号。个体书商可以自行出版图书,但你得让国家出版社审稿,并花一笔可观的钞票买书号。理论上这些书是卖号出版社出版的,属于公家;实际上书商盈亏自负,所出的图书属于私有。出版社拿一笔钱就啥也不管了。这叫双轨制,这叫中国特色。只要闪开一条缝隙,个体户就格外活跃,如野草,如春笋,立马造出一番声势来。有的大书商渐渐成了气候,每年出版数量可观的图书。他们手中掌握着联络图,一旦新书出版,就打电话召集全国中小书商到某一城市、某一宾馆拿货,快速批发。往往有几个大书商、十几本新书同时发行,所以书商云集,规模浩大,把整家宾馆都包下来。我们所住的蓝天宾馆就是书商窝点,常年不断地发书。在宾馆旁边,有一条黄泥街,窄仄破烂恰如其名。可它在全国书商圈里大名鼎鼎,谁不知道这条图书批发一条街,就甭吃这碗饭了。
书商们喜欢把进货说成开会,仿佛自己成了干部。张口闭口“我们书刊界呀”,如何如何,总觉得从事有关书的生意,便与众不同了。他们基本上比较年轻,有点文化,自认为属于知识分子行列。你踏进蓝天宾馆,就可以看见这群快乐的家伙,大声喧哗,吵吵闹闹,手里挥舞着新书封面,一脸张扬、得意的神情。林大东虚荣心一向很重,混迹于其中,自然是如鱼得水。他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只鸡,浓妆艳抹地跟在身后,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女秘书,刚从英国回来。相熟的书商就骂:英国你妈个逼,上星期她还跟我睡觉呢!书商们喜欢找妓女,弄得蓝天宾馆乌烟瘴气的。
正当米小强和棉花爱得死去活来时,林大东找我说话了。一天,他领着女秘书来到我们房间,开门见山道:棉花嫁给米小强了,就这么定了!我笑:嘿,你是谁的爹?老林瞪大眼睛:怎么?不想认帐?老毛,你也太大胆了,敢把我妹妹当鸡玩?女秘书立即踢踢他。我说,这事得由他们自己做主,咱俩不能包办婚姻呀。林大东一拍巴掌:好,那就让谈判进入实质性阶段,今天必须搞定!
跟以往一样,一涉及婚姻,米小强就打出他那张无理王牌。棉花一听还要搭上我这么一个脑袋,且厮混一辈子,当然不干!林大东倒十分耐心,努力为二人做调解工作。棉花妹子让了一步,同意协助米小强侍候我,但坚决不让我入洞房!
老米遗憾地摊开双手:我总不能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头吧?
林大东急了:谁叫你牺牲头来?只不过让你们睡觉时,把头放到另一个房间去,懂吗?
老米梗着脖子,说出一生中最精彩的言论:头又不是帽子,怎么能随便乱扔呢?你和你老婆睡觉时,也把自己脑袋放在另一个房间吗?
我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这段婚事又黄了!
事后林大东跟我说了实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我问:什么意思?他晃了晃酒瓶子,带着醉意道:把老米嫁出去了,也就把你嫁出去了。你嫁给了棉花,就不用惦记着雨妹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笑得很开心:兄弟,真把我当回事啊?行,只有你还把我看成一个爷们!我从他手中抓过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林大东两只巴掌狠搓脸,搓了一阵,发出一声长叹:杨雨妹跟我分手了,吹了!我怀疑过你,又觉得不太可能。还是我自己作的……我一口喝干瓶中酒,把空瓶扔到林大东脚下,骂:就是你作的!整天领个女秘书晃来晃去,对得起雨妹吗?我看着都心疼!他往沙发上一歪,手指老远点着我:你,你人还在,心不死呀……我早就知道!我说:那当然,我忘不了你当众跟我打的睹,还押上自己一对眼珠呢!我等着,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林大东赶走女秘书,在沙发上蹴了一夜。
6
现在你能看出来了,真正和我生命纠缠在一起的女人,是杨雨妹。当然,也包括身体米小强。我们仨——这就是事情全部的复杂性。
这段夙缘还要从小学说起。坦白地说,我从十岁开始就暗恋她。那时候我们读三年级,雨妹和我是班上学习最出色的学生。她是少先队中队长,思想进步,心地善良,经常帮助我。说来惭愧,我却对她想入非非。脑子发达自然就不安分,时时转着坏念头。奇怪的是,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脸红心跳。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气味,好象是青草发酵,又象是酒缸开封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半夜醒来,我回想到这种气味,就碾转反侧,无法入眠。那时,我竟产生了写诗的冲动,可见诗歌与爱情联系得紧密。怎么说呢,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在杨雨妹身体散发出的香味中苦苦挣扎。
一个出色的脑袋,在此情况下难免诡计多端。那时候兴学习小组,每天放学,我们都上杨雨妹家做作业。我总是最先完成作业,然后就以各种理由闹腾。我最拿手的把戏是犯头痛病,疼得呀,睁不开眼睛,脑袋快要爆炸了!杨雨妹就叫米小强把我抱到她的小床上,让我睡一觉。我把脸使劲贴着她的枕巾,美妙的幽香直渗我的心扉。我还在她床上不断翻滚,企图沾白糖一样沾满她的气味,带回家去慢慢享用……
过一会儿,头不疼了,心又疼。我眼泪汪汪,唉声叹气,搞得杨雨妹心慌意乱。她不知如何安慰我才好,坐在我身旁,象小妈妈一样用一块手帕为我擦眼泪。她还给我讲童话,那些故事美得让人心碎。我更难受了,哭得更加厉害,终于把她也惹哭了。我的泪水和她的泪水在那块小手帕上混合在一起……
那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能控制她!
与别的男孩一样,我在少年时代的烦恼根源也是爱情。谁都有青春骚动期,脑袋也不例外。这个问题挺让人迷惑:爱情究竟发之于什么地方——情感?思维?还是纯粹荷尔蒙分泌?换句话说,头和身体究竟谁是爱情的主宰?你若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脑袋是爱情的发动机!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头脑的恋爱对象与身体的恋爱对象绝然不同!我与米小强因此产生种种矛盾,说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米小强十三岁时,也开始追求爱情。他所谓的爱情,完全是性冲动,丝毫不带精神内容。我记得,那年八月十五夜晚,我被大床一阵激烈晃动所惊醒。我以为地震了,想喊,却看见一幅惊人图景:米小强全身赤裸,一炮冲天,正做着那个年龄男孩子经常做的游戏。月光如水,浸润着他小熊般健壮的身体。我作为局外人,默默地观看了整个过程。
当他筋疲力尽,浑身松软下来时,我就开始发问:你在想谁?
他不好意思说,吭哧半天,就不肯吐露他的性偶像。我细细盘问,紧追不舍,真正是灵魂拷问肉体。他终于说出一个名字,却使我大失所望。那女孩是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人高马大,过早地长了一脸粉刺。我问老米:你究竟喜欢她什么?他很快就回答:大奶子,大屁股!
我差点呕吐。
为了树立米小强同志正确的爱情观,我可是处心积虑,费尽口舌。我教他如何辨别女人的气味。比如杨雨妹,她身上那种难言的、令人心醉的香气,男人久闻,简直可以长生不老。而那个体育委员,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浑身一股腥膻之气,就象一头刚刚开膛的猪!
老米终于被我说动了,从此把杨雨妹看作天仙。这是必然结果,我是脑袋,容不得他乱拜偶像。
以后,又发生了林大东欺负人、杨雨妹救驾的事情,我和她微妙的感情更加深一层。当然,她自己对此并不清楚,直到我露骨地表明内心企图。
中学时代,我发动了追求杨雨妹的战役。我天天给她写情书,让老米送给她。老米不敢。我说你不要怕,瞅个机会往她课本里一夹就行。老米说:被她抓到怎么办?我说:抓到也不怕,有哪个姑娘会反对小伙子给她送情书呢?
那时我已经看了大量爱情小说,对爱情心理学自有一番心得。我写的第一封情书只有一个字:爱。以后每天加一个字:爱你、我爱你、我狂爱你……每天一封,句子就越来越长,越来越疯狂!然而,老米这个笨蛋没容我发挥才华,第五天就被杨雨妹抓住了。情书篇幅仅限于5个字,除了犯傻,能起什么作用?
此时的杨雨妹,已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一身正气,端庄美丽,几乎没有男生敢想她。老米怕她怕得要死,出了这事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她倒没发作,只是发出严正警告:下不为例,别再做这种无聊事情了!我脸皮厚,相信滴水穿石,继续让老米往她课本里夹情书——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尽情发挥一番吧?杨雨妹忍耐、烦恼、气愤,终于采取了断然措施!她把那些越写越长、越写越无耻的字条一并交给了班主任,要求老师伸张正义!这一下老米惨了,班主任严厉训斥他,并召开班会批判他。老米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米小强的表现可真不怎么样。这里又引出一个问题:电影中那些革命烈士经受严刑拷打,坚决不肯透露组织秘密,究竟是脑袋起作用,还是身体起作用?米小强同志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回答:仅仅就身体而言,人是不堪一击的!班会刚召开,班主任叫老米站起来,他就象叛徒甫志高一样,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是他,那些纸条都、都是他写的……
真是五雷轰顶!我两耳嗡地一响,差点把脑袋撞到水泥地上。老师也许是照顾残疾人,这场批斗会草草收场。心中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同学们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我,我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一个瘫子,竟敢对团支部书记杨雨妹想入非非,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林大东专门跑到班上找我,当众下了战书:搞了半天,我的情敌原来是你啊!那么好吧,咱俩正式开始较量,看谁这一辈子能娶杨雨妹做老婆!我还愿意押赌注,如果我输了,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要一对眼珠我也给!
说真的,如果不是一个人的眼神支撑着我,我肯定活不到今天。我会选择死亡。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我会毫不犹豫地朝教室中央那根柱子撞去,撞个头破血流!但是那眼神时时刻刻阻拦我,带着安慰,带着温情,甚至带着那样一种信息:请原谅,我不知道这些情书是你写的……
无须多说,杨雨妹的眼神给我带来了希望。她甚至使我产生那么一种信心:和林大东的较量我不一定会输!我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也不知道仅剩下一颗脑袋的我,如何才能与杨雨妹结合?只凭那萤火虫一般闪闪烁烁的希望,我活了下来,并长大成人。
7
现在,杨雨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星星书屋的成员。
她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这与她遭遇到一连串不幸有关。少女时代,她父亲忽然离家出走,一年多没音信。妈妈急疯了,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全国查找,最后在深圳找到了。可他已经与当地一个女人同居,死活不肯回家。没办法,只得离婚。这一打击杨雨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她从小和父亲最亲,一直以为父亲死了,被坏人谋害了,夜里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却没料等到这样一个结果。雨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为什么没死呢?如果死了该多好啊……说话时一对大眼睛充满迷茫,使我感觉面前站着一个梦游者。
我确信,她从此恨透天下的男人!
祸不单行。高考那一年,她母亲被检查出白血病,泼水似的花费很快使家庭陷入困境。一向被视为学习尖子的杨雨妹,毅然放弃高考,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她加班加点,积攒每一分钱挽救母亲生命。可是拖了两年,伤心绝望的妈妈还是走了。安葬完亲人骨灰,雨妹就变得抑郁沉默。我怀疑她得了忧郁症,一再劝她去医院检查。雨妹苦笑着摇头:不是病,是命。
只有在热心帮助别人时,杨雨妹的活力才被激发出来。街坊邻居谁家有事,总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瞎子、老人过马路,她会搀着人家胳膊送过去。外地人问路,她常常会亲自带人家走几条街。做这些事情,杨雨妹脸庞红润眼睛闪亮,仿佛吃过兴奋剂。有人笑她傻,背地里叫她傻大姐;有人夸她高尚,是当代活雷峰——这些评价都不准确。在我看来,雨妹的行为属于病态,是宣泄内心深处痛苦的一种方式。美丽端庄、精明干练的团支书已经远去,现在的杨雨妹成了一个病人,只是别人难以觉察罢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相比团支书,病人杨雨妹与我更加接近,可谓同病相怜。她在精神上非常依赖我,藏在心里的话只肯对我说。当她消沉抑郁的时候,我总有办法将她唤醒,使她脸上绽放笑容。我们只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把彼此的心思说透。她喜欢为我梳理头发,纤细的手指一遍遍在我发间划行。无须语言,万千情愫就在细微的动作中沟通了。这样的融洽,这样的温謦,即使夫妻之间也很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