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对了,就是汉王枕头,你们看!”
小三手一扬,汗衫里掉出一只大野兔。
“哪里来的!”
“捡的。”
“你也会捡,是不是人家用枪打的”
“是又怎么样?大叔打了那么多,这是他送给我的。”
小三争辩的还满有理,老大事事都让着弟弟。
哥仨背起草筐,唱着山歌便上了路。
“爹,我回来了!”
到家后,小三故意背着筐到裘五面前炫耀了一番。
爷四个把野兔吊在门关上,剥皮开膛下锅。老二拿柴,老大烧火,小三清理下货。
小三挎着装兔下货的筐来到配种站喂狗。“黑,黑!”没有动静,钻进窝里一看,里面趴着一只小狼狗。他突然想起了二歪的话,喊了一声“不好”便闯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热气腾腾,酒气扑鼻。众人正大碗喝着“汉水春”,大口啃着狗骨狗排,大声呼喊着猜拳行令。裘六见侄子进来,忙递上一条狗腿,说了声“啃吧”便又大口喝起了酒。
小三一下子把狗腿仍到地上,一把抓住裘六的手,大声喊叫:“大黑呢?大黑呢!”
“让美国的飞机炸死了。”二歪眯着红眼,嘴里喷着酒气,嘴角一抖一抖的。“
“哈哈哈!”
“我不信,我不信!”
小三跑出门去,在屋檐下找到了老狗皮,用手抚来抚去,泪流满面。
“六啊六!五魁手啊!”
小三听着听着,怒目圆睁“我让你吃!我让你喝!”
他想起了公牛那对血红的眼睛,一转身跑进了牲口棚。
他解开了栓牛绳, 他解开了栓马绳, 他解开了栓驴绳。
他抽了牛一鞭, 他抽了马一鞭,他抽了驴一鞭。
院子里立即展开了一场牛马驴大战。
第二天早上,寨子里的人议论纷纷:配种站的公牛顶死了大叫驴。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的腊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裘五照例早早起了炕。敞开屋门却怎么也推不开风门。“呵!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啊!”
老大忙叫醒二位弟弟。
院子里的雪足有三尺厚,爷们儿忙活着清雪。
他们先用铁掀翻出一溜通向圈门、柴草堆的小道。小三站在小道里只露出一丝头发梢。他团了几个小雪球猛地向老槐树扔去。几只饥饿的麻雀“喳”地一声飞走了,树上落下片片雪花。
裘五摸了摸小三冻成胡箩卜色的小手说:“我先进屋做饭,待会儿你们三个也进屋,吃了饭暖和暖和身子再干。”
“爹,我不冷。”
“爹,我也不冷!”
弟兄仨齐声嚷嚷。
“那好,我先进屋做饭。”
裘五说着掀开墙边带雪的帘子取了一捆柴草便进了屋。
小弟兄三个哪里还顾得上清雪。
“看这小道多像战壕。”
“嗯,很像《英雄儿女》上的。”
老大学着王成手持铁掀大喊一声跃出“战壕”,又“擦”的一声陷进雪里。
“喳喳”,又一群麻雀落在了树上,老大见小三又要发起攻击连忙摆手阻拦,压低声音说:“大雪封了地,麻雀饿的不行了,咱得想个办法打几只。”
“六叔说他小时候用竹筛子扣,咱也试试。”
“不行,不行,那得多长时间,看我的办法。”
老大说着进屋抓了一小把麦粒撒在了窗台上,然后招呼二位弟兄悄悄地进了屋。
小三迷惑不解:“你撒麦子就能钓着麻雀?”
“瞧好吧。”
老大取出弹弓隔着雪白的窗棂薄纸瞄向窗外。
一会儿,一群麻雀飞到了窗外,正“叽叽喳喳”忙着争食
哪里还顾得上藏在里面的杀机。只听“啪”地一声,一只麻雀“扑楞扑楞”落在了窗下。
“打中了,打中了!”小三欢叫着跑出了门外。
早餐很有味,一人一碗地瓜豆腐汤,“呼噜呼噜”喝的浑身热热呼呼,偶尔喝到一个烂黄豆,嚼来嚼去香喷喷地舍不得下咽。
吃罢早饭,裘五点上一袋老旱烟猛地抽了一口,说道:
“又要过年了,二十八贴对子,过了年,老大就要上学了。听裘八爷说‘学而优则仕’,意思好像是上学才能坐官,听说汉王就是念书才念的当汉王。”
“爹,人家裘星说吃饭坐中间,才能当大官,可没说是念书念的。”
小三忙着插话。
“他知道个屁,不要听他瞎说!”
裘五狠狠瞪了小三一眼。然后,掀起墙壁上的蓝花布帘从墙窝子里取出一小卷红纸,慢慢地解开细线,小心翼翼地展开,自言自语:
“贴的早,过的好,咱先贴对子吧!”
“爹,今年的对子写的是什么字?”
“看看,不识字就是不行。不用说当大官,就是做买卖也不行,张家小子去青岛卖布,就是走不出叫什么海螺游子的街道,站牌上都有字,一个也不认识。”
裘五顿了顿,严肃地看着小三接着说:
“这幅对子是裘八爷写的,他给我做了记号,有白边的向下意思是福寿无边。不像县城人家贴的都是白边向上,很像戴着孝帽子。折起角的这一联贴在东门上,写的是‘忠厚传家远’,另一联是‘诗书继世长’。八爷说咱裘家老辈就行善积德,从不会给人黑亏吃,所以修得个子孙满堂。这就叫忠厚传家远。”
“那诗书继世长呢?”
裘五把对联轻轻放下,看了看小哥仨,接着说:
“刚才我不是给你讲了,诗书就是念书,念书念好了才能当大官,当了大官才能千岁万岁的长久。”
“当了大官就能活一万岁?怎么汉王还死了。”
小三又忙着插话。
“你真是咬芒脱生的,叫你上东你上西,叫你打狗你打鸡!”
裘五狠狠地数落着小三。
“爹,咬芒是谁?”
“咬芒是汉王的重孙子,汉王的千秋家业都让这个孽种给糟蹋光了。他一下生就长牙,就是不会笑。直到有一天听到丫环摔碎了一个细瓷碗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老汉王一高兴便下了一道让丫环一天砸十个碗的圣旨逗着他乐。他长大后,不上学也不念书,专跟老王对着干。老王深知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反背翅子摇把子干的脾气,所以在临死时,本想把自己葬在高山却嘱咐他葬在汉水河底。想不到从来没听过爹话的咬芒这一次竟听了老爹一回话,果真把老王葬在了河底。现在吃的海鲜就是老王变的。”
“后来呢?”小三急切地问。
“他这个歪把葫芦各路种,不念书,不识字,怎么能当大官,把家景折腾败落后饿死了。”
“真可惜,真可惜,咬芒不识字应该给不识字的人当官,当不识字王。”
裘五瞪了小三一眼心中嘀咕:这孩子怎么这么多反背情理,出息好了,真能像二婶子说的当个外交部长。
雪后的太阳雪亮雪亮地刺眼。忙活了一年的庄户人,最高兴的是过个丰收年。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好,家家户户都在忙年。
东邻西舍的老娘们儿都在忙着蒸年饭。蒸的年饭还有很多讲究,如蒸裂了口的不说“碎了”而美其名曰“挣了”、“笑了”等等。
要好的人家早已把街门屋门漆的乌黑发亮,门框上还漆上一溜鲜红的边。待大红对联那么一贴,黑门红纸黑字白边一派子的吉祥。门楼下再挂上两只大红灯笼,那个气氛可不亚于北京的故宫。
裘家的街门却不那么讲究,一个没有老娘们儿的家,说什么也不是那么红火。裘五一年到头挣来挣去,不就是为了他小哥仨,将来三个有出息,还住大洋楼呢!
裘家院子里的摆设还是要讲究一番的。没法子,这是老辈留下的风俗。
裘五招呼小哥仨贴好对联之后,便忙着收拾屋内屋外。先擦擦那对老祖留下的铜蜡台,再取出黄香放在窗台上晒。小哥仨忙着挂香楼,街门屋门灶门圈门各挂两个,天井正南的老槐树底下,用苇席搭了个天公屋,内贴“天地神之位”,以备除夕之夜祭天烧香所用。
小三高兴的在院子里蹦来蹦去。
“爹,快挂老影吧!”
“不用急,老影都是年三十挂,挂早了老祖不高兴。”裘五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对红烛仔细端详着。
“那是什么字?”
“这红烛的字年年都一样,听裘八爷说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八爷说这对联写绝了,除夕的上半夜你六岁,下半夜你就七岁了,再过三年,你也得上学了。”裘五小心翼翼地收好蜡烛。
“啪啪!”街外不时传来二声鞭炮声。
爷四个正忙着,街门忽然闪进了二歪。裘五忙打招呼;“他二叔,你怎么来了,快到里屋喝茶。”
二歪快步走进里屋没等坐下便开了腔:
“五哥,‘老会长’病的不行了,我看过不了正月。她听说我来给六叔送财神,就让我捎话给你,让小三去一趟,说是有什么话嘱咐。”
“他大姨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一个孤寡妇人得了病一拖再拖,拖的实在不行了才找医生,已经晚了。我也不坐了,你赶快收拾收拾,让小三去看看吧。”
裘五忙抓了一只老母鸡,用小麻绳捆了鸡腿,装进蓝子里,便拉着小三上了路。
爷儿俩一路上匆匆而行,那还顾得上看雪景。天晌之后才进了“老会长”的街门。踏着院子里的积雪拉开了风门,裘五的心猛得抖了一下:
但见那灶前堆满了杂草,灶台上的碗筷碟子落满了灰尘。四面的墙壁都是黑色的,墙角上的蜘蛛网拉到了漆黑的屋梁,又拉到了吊在屋梁上的饭蓝子,又拉到了正北面那张不知传了几辈子的小方桌,有又拉到了桌子底下,连着一堆老鼠土,土里还埋着半只鞋子。
“他大姨,他大姨!”没有回音。
“大姨,大姨!”小三推开了里间门。
里屋传出一股说不出的味。炕头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只碗,旁边的碟子里还有一半黑色窝窝头和几页青岛饼干,蓝花被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大姨!大姨!”小三爬上炕大声呼喊着。
老会长邹巴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吃力地张开一条细缝,嘴巴慢慢地张了张“三儿”。
裘五仔细看了看“老会长”:头发乱的如秋草一般,两眼长满眼屎,腮上的皮紧贴着骨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歪斜的嘴角还流着口水。这那里是他印象中干净利落的亲戚。
“老回长”握着小三的手嘴又张了张:“三儿,我给你留的饼干,吃吧。”
小三摇摇头说:“大姨,我不饿,你留着吃吧。”
“他大姨,你怎么不早捎信给我,我给你送两个孩子来支使。”
“老会长”微笑了一下,望着裘五,滚下了两滴泪珠:“你也不容易。”
裘五从炕角上拿起了竹皮暖瓶,见已碎了内胆,忙又找水。“老回长”摇了摇头。
“他大姨,你歇着,我给你烧水喝。”
灶上的火一着,小屋里便有了生气。裘五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想着妻子和“老回长”两个苦命的姐妹,算算妻子已经走了七年,不觉掉下泪来。
裘五端着一碗热呼呼的鸡汤走进里屋。
“他大姨,趁热喝了吧。”说着就用小勺喂了“老回长”一口。呛的“老会长”咳嗽的喘不动气,憋的嘴唇都发了青,勉强又喝了一口,全吐了出来,还带着血水。
“他大姨,你先歇歇,待会儿再吃。让小三留下给你支使,我先回去,以后再来看你。”
“不用了,都走吧。”
裘五坚持把小三留了下来。
小三留的很不情愿。他心挂着家里的那串大地红,昨天才和哥哥爬上老槐树,在很高处的枝叉里放下一根细麻绳,一头系着一个小铁钩,一头扯在墙角。准备初一迎财神时,先把大地红挂在小铁钩上,点燃后再用力扯墙角边的麻绳头。便可把大地红拉向高高的树枝。比去年那根朝花竿子还要高。到时才热闹呢。
小三正想着,忽然听到街门响。二歪一步闯了进来,嘴里还喷着酒气。
小三心想二歪准是中午和六叔喝的,说不定又出了什么馊主意。
“大嫂,我听说小三住下了,给他送来一块小洋料(鞭炮)。”二歪说着从怀里掏出来,还有一包花生,又从布兜里摸出了二个苹果,一下子塞给了小三。
小三看着二歪,见二歪露着一对大金牙,心里纳闷:他的嘴今天怎么不歪了。
“大嫂,有什么事儿就让小三找我。”二歪走路就是麻利,没等说完就出了街门。
除夕的夜晚,村里响起了鞭炮声。
小三给大姨喂了两口米汤后,坐在炕头上,眼看着大姨,心里却想着家里的大红蜡烛。往年除夕,正间北墙上挂着老影,老影两旁各挂着一幅花瓶。爹每当挂影时就絮叨着老辈留下的话“左牡丹右莲花”。下面大长供桌上,两侧各有一只大蜡烛,火红的烛苗,跳上跳下,照得影上的老人好象活了。中间的大香炉里插着三路高条子香。后面摆上十双筷子,前面供着饭菜酒烟等物。听爹说有钱人家还供着三牲。就是鲜鲤鱼、生公鸡和生猪头。
小三想着,从灯窝里向正间里望了望,见油灯的火苗像个黄豆,屋子里昏乎乎,桌子底下唰唰作响,心里忽然害怕起来。
“大嫂,过年好!”小三一听就知是二歪。
只见二歪端着两盘饺子一步闯了进来“屋里怎么这么暗,我去拿对蜡烛。”
一会儿,二歪又回来了,把一对大蜡烛插在两个旧酒瓶子上。取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了起来。小三眼睛一亮,从内心喊出一句话:“二叔!”
二歪哈哈大笑着走出屋外。
小三叉起一只饺子,觉得里面很硬,用手一掐,高兴地说:“大姨,饺子里有钱,饺子里有钱,您吃吧,吃了有福。”
“拜年了,拜年了!”一群人一进门就跪下磕头,然后完成任务般的匆匆离去。
“大姨,我也给你磕头。”
小三说着走到正间,双膝跪着连磕了三个响头。
“老会长”高兴的招呼小三上炕,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只小木盒,示意小三打开。
小三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盒,见里面有一个小黄布包。
“老会长”让小三俯过脸,轻声说道:“你外公家有一个专治吊旋风的祖传秘方,老辈子规定传男不传女。我和你娘没有兄弟,你外公只好传给了我。我病的不行了,就传给你吧!你要好好保存,就靠这一辈子也够吃的。也算是我给你的磕头喜钱吧。”
几天后,“老会长”离开了人世。
小三把秘方交给裘五,爷们儿打开看了看,见黄缎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几行黑字,便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咱爷们儿都不识字,先藏在屋梁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