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凯开着拖拉机回到孙家庄,已经是手工吃晌饭的时候了。拖拉机一进村口,正遇上一帮放工的社员,大伙一见勇凯,立刻围上前去,问长问短。有几个小孩象过年一样欢气,结起帮在大街上跑,一面跑一面嚷:“拖拉机回来喽,勇凯大哥回来喽!”不一会儿,又惊动来一大群人,老霜老汉、勇凯妈、往里拐等都在里边。
勇凯停住车,跳下来,兴奋地和大伙握手,说话。
“大叔,大爷。王奶奶,你老人家好哇?大哥,你们队也上河滩了吧?二婶子,三姑……”
他忙不迭地打招呼。众人却高兴地你一句他一句地议论着。
大海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将它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然后拍拍机盖,大声嚷:“嗬,好红啊,象一团火,这回咱孙家庄的拖拉机正经是个道道了。”
不少人附和道:“可不,火红火红的,亮得耀眼。”“和孙福贵开的时候两码事了,他把车磕成个蛤蟆样。”“看看是什么人吧!”
大胡子老五摸着胡子,挤上前来,说:“我说勇凯哇,你不能表演表演,让大伙看看你学得怎么样?”
社员们纷纷赞同:“对,勇凯,开开看看。”
勇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拉开车门,敏捷地跳上驾驶台,一踩离合器,机子隆隆是响起来。大海喊了声:“等等,我也上去!”跑到车斗边上,爬了上去。
一帮小伙子一看,雀跃着,纷纷上了车斗。柳青姑娘一伙闺女嬉笑着,也挤了上去,把台拖拉机塞得满满当当。
勇凯开动了机车,往街里驶去。小孩们叫嚷着,跟在后面跑。
拖拉机驶过大街,一个转弯,绕到村后面去了。村后面道很窄,只能容一台拖拉机,勇凯把稳方向盘,加了一档,车身跳动着,跑得更快了。一会儿,又一个转弯,向前村开去。
车斗上的青年人又笑又闹,美得不可开交。
大海大声嚷:“快开!快开!开的快点!”
勇凯在驾驶室里,听不见大hi阿德叫嚷,但他的心情和大伙一样,激动、兴奋。他又挂上一档,拖拉机全速奔向村口。
站在村口的人们见拖拉机开得飞快,奔过来了,立刻议论纷纷。有的说:“嗨,勇凯学成手艺了。”也有的说:“到底年轻啊,太冒了。”“啊呀,前面还有桥呢!”
勇凯也看见了前面的石桥,但他很稳得住劲,一点也不慌张,双手把稳方向盘,放慢了一档速度,让拖拉机稳稳地驶过了石板桥。
人们见车子过来了,而且越开越近,不由得怕刹不住车被撞着。往里拐跳起来,躲到一棵树后面,嘴里不住念叨:“嗨,要撞着人啦!”
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拖拉机开到大伙跟前,稳稳地停了下来。小青年们跟斗把式地跳下车,纷纷夸奖勇凯的技术。人群里到处都是赞扬声。
大胡子老五走到勇凯妈跟前,道:“老嫂子,勇凯正经出息啦,瞧,半个月工夫,学得多好!”
勇凯妈喜得闭不上嘴:“好什么呀,毛孩子家啥也不会。”
往里拐从树后面走出来,得意洋洋地说:“我早知道他能学得会,俺这侄子从小就心眼灵,人聪明。”
老霜老汉一直蹲在边上吸烟,他的心情比大伙更欢喜,但他没去夸奖勇凯。这会儿,他磕磕烟锅,走上前去。
老汉拨开那伙青年,脸上显得十分严肃,问勇凯道:“勇凯啊,你会来车了,打算叫这拖拉机往哪跑?”
没等勇凯回答,往里拐抢上去说:“往哪跑,往道上跑呗。”
他又回过身,摆出一副尊长的样子,“勇凯啊,学会本事了,可别学那种见利忘势的小人,要时时挂记着为乡亲爷们办事呀!”
勇凯笑着说:“大伯,你放心,我一定为集体办好事。不过,象以前孙福贵办的那些事,我坚决不干,那是走资本主义老路,是刘少奇、林彪、勃列日涅夫之流走的黑道,是害咱们乡亲爷们的。”
勇凯的话一针见血,呛得往里拐直伸脖子。半天,他才道:“老路?那什么是新路呢?”
勇凯剑眉一挑,回身向大海他们一群青年大声问:“伙计们,饿不饿?”
青年们齐声回答:“不饿!”
勇凯又问:“累不累?”
“不累!”
“不累不饿,上车吧!”勇凯一挥手,跳上了拖拉机。青年们立刻明白勇凯的意图了,好家伙!都噌噌地跳进了车斗。
拖拉机怒吼了。机身震动着,一跳,向前开去。阳光下,火红的拖拉机发着光,闪着亮,以全部的速度,向河滩工地奔驶过去!
老霜老汉这时候才喜笑颜开,看看远去的拖拉机,一个劲地点头。
大胡子老五激动地挥挥拳头,嚷道:“嗨嗨,老哥们,咱们落后啦!还愣着干啥?没捞着拖拉机坐,用两条腿撵吧!”
老霜老汉一拍大腿:“对,咱也卖卖老,和小伙子们赛一赛!”
正好,大伙收工没回家,工具都在手里,听两人这么一说,扛起家什,朝工地蜂拥而去。
勇凯妈见景叫道:“咱不能甘愿落后,叫老爷们笑话!走,咱把饭给他们挑去!”
大海妈说:“扛上干活家什,咱也和他们赛一场!”
于是,妇女们纷纷跑回家了。
村口,只剩下往里拐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瞅着向前奔去的人们发愣。
往里拐这人,最爱小算计。他本来和孙福贵不错,因为孙福贵不时用拖拉机帮他捎个脚、拉个货,给他不少方便,所以一开始社员要撤孙福贵,他竭力反对。后来见大伙推勇凯当驾驶员,心里又高兴了。他想,孙福贵再好,总不是自己人;勇凯虽说是远房侄子,总近便些,到时候再使使劲,加加火,就不和他往里拐自己开这部拖拉机差不多了。没料到勇凯竟当众说出这么一番话,把他那爱占便宜的小心眼给堵的死死的。将他举起来,丢进一个冰窖,往里拐从头到脚都凉了。
往里拐正在那里发愣,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过来。这人生的又矮又小,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一脸奸诈气,叫人一看,就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他见往里拐一个人站在村口,老远就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绕过石子儿,使车子不发出声响,快到往里拐眼前了,才猛地一按车铃。往里拐一慌张,没躲得开,叫车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那人急忙跳下车,一个劲赔不是:“啊呀,老顺成,对不起,对不起,我这骑车手艺太熊了!”
往里拐正要牢骚两句,抬头一看,便改了口:“啊呀,老福贵,不要紧,不要紧。你上哪啦?”
“上哪?嗨,老哥,事情多呀。他们把我驾驶员撤了,可副业组长这官衔还留在我身上,那还能少了麻烦?我去窑场挂个钩,揽了笔买卖。唉,啥时候把我这组长再拿下去,我就能捞着清闲清闲喽。”
往里拐听孙福贵一说,心里面很同情。他说:“哪能再随随便便撤你这副业组长。”
“啊,你当他们还客气呢!我说,你可行啦,勇凯开拖拉机,你这当伯伯的以后可有大光沾喽。”
往里拐本想安慰安慰孙福贵,不料孙福贵却触着他心酸处了,不由生气地将肚里窝的火一遭儿泻出来:“沾个屁光!他懂什么近远?他开口社会主义,闭口 阶级斗争,眼里哪有我这尊长?沾光,哼,别沾一身羊膻气就是福份。”
孙福贵按按车铃,附和地叹了口气,道:“唉,怨不得啊,他还年轻,不懂事。就是现在这时势叫人不解,为啥要把死了几千年的孔圣人拖出来批?你看看这半月咱村也呼隆开了,又是理论小组,又是批判专栏,在弄下去还有什么礼道?伯伯不像伯伯,侄子不像侄子……唉!这时势啊,你还是忍着吧!”
“对!”往里拐深有感触地叫了一声,接着,更来劲了:“想翻天?哼,当是真的了,我不信那一套!伯伯就是伯伯,侄儿就是侄儿,儿子见了爹就得叫老子,不叫就搧他两巴掌。老福贵,你瞧好,勇凯再这么闹腾下去我来管。哼,老子死了,家程规法还在!”
正说着,大道上停下一部拖拉机,一个人从上面跳了下来。孙福贵瞅了瞅,道:“还,那不是孙疃吗?”他不顾往里拐,推着车就往前猛跑,一面跑一面叫“书记,书记!”
往里拐见他这癫癫狂狂的样子,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人还不错,就是见当官的爱溜沟子。”说着,摇摇头走了。
孙疃跟钟书恒走了一段弯路,这时才回到家。他见孙福贵老远跑过来,便问:“什么事?”
孙福贵气喘吁吁地忙不迭说:“好买卖,好买卖,有笔大钱赚!”
“钱?”孙疃一听,来精神了。
“嗨,今早上窑场一个朋友捎信叫我去,我就跑了一趟。他们那儿有批砖,要拉到雨淋店,雇不着拖拉机,想叫咱们帮忙拉,我一打听价格,嗬,吓人一跳哇!”
孙疃忙问 :“多少?”
孙福贵伸出五个指头,一字一板地道:“一天跑两趟,这个数!”
“五十块?”喜得孙疃直搓手。
“我那朋友可帮忙啊,给咱把钩挂硬了,就咱孙家庄一户吃这块肥肉。估计能拉二十来天,净挣千来块钱,我的书记!”
孙疃欢气地拍拍孙福贵的肩膀:“好,你这副业组长干得好,记上你一功!嗳,勇凯回来没有?”
孙福贵想起刚才往里拐发的牢骚,便估摸着说:“大概回来了。”
孙疃急急忙忙往村里走。孙福贵推着车赶上去殷勤地道:“书记,我带着你去找。”
孙疃对此已经习惯了,也不推辞,坐到货架上,由孙福贵带进了村。
孙疃对整治南河滩的计划,打心眼里不通。他不相信河滩上能种出水稻,而且这么多人干活,见不着成效,净赔工分。这些年,他老闷着一股子劲,想干个样儿出来,让大伙看看。
这孙疃很早就当了党支部书记,他不爱看书学习,路线斗争觉悟不高。文化大革命以前,上面有人叫搞三自一包,孙疃看着挺是个门儿,便大搞起来。结果出了很多错。为这事,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受到过一些冲击。后来在群众的帮助下,他认识到自己搞的一套是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整党建党是,大伙见他有进步,又选他担任了党支部书记。但是,孙疃的转变并不彻底,一些错误思想的根子,还深深地埋在他的内心深处,等一有机会,便重新发芽。新支部建立后,他认为现在路线问题已经基本上解决了,好放手搞生产了。文化大革命对他的教育,他已经渐渐地忘记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的一双脚又一步一步地走到老路上去了。他对社员们以主人翁的精神评论工作,评论路线,打心眼里看不惯,觉得工作不如以前当书记顺手。他总是莫名其妙的赌气,遇到不顺心的时候,肚子里面就说:“好吧,最后瞧瞧谁对谁错!”
孙疃对拖拉机很重视,认为是个挣钱的宝贝。钱挣得多,队里就富,社员分红也多,这自然也是和他这个当书记的领导得好分不开,见人脸上也光彩。所以,拖拉机一出去跑副业,他就高兴,拖拉机一搁在家里,他就不好受。
这次撤下孙福贵,换上孙勇凯,拖拉机还没出去挣过钱。今天拖拉机开回来了,又正好孙福贵揽到了这么一笔好买卖,这机会可不能放过叫别人捡去。拖拉机有特殊性,出去挣钱,在家就赔钱,放在田里拉土翻地,见不到粮食多打,保养费柴油却要赔上不少,在家蹲不起呀!孙疃还是坚持这个看法,因此,他一听孙福贵说又揽上了一笔好买卖,高兴得要命,心里一副担子总算卸了。
孙疃跳下自行车跑进机库,没见着拖拉机,又跑到勇凯家,见门扣着。他在村里前前后后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勇凯和拖拉机的影子。
往里拐回家吃了饭,想起社员们都在河滩工地上干活,就算计起来了:唉,大概人家能挣个晌班?那我在家里不出去,可就吃亏喽!于是忙扛着家什出了门。
刚上街,迎面碰上了又气又急的孙疃。孙疃问他:“顺成啊,你见着勇凯没有?”
往里拐道:“见着啦。啥事啊?”
孙疃急忙问:“在哪?”
“在河滩工地上。”
孙疃一听,返身往南河就走。往里拐追上两步,问:“究竟啥事啊?”
孙疃头也不回地答道:“叫他到窑厂拉砖。”
往里拐听到要叫勇凯到窑厂拉砖,像忘了一件什么事似的,急忙跑回家去了。
他一回家,便满屋子翻箱倒柜地翻腾。老婆子问:“你找什么?”
他嚷嚷道:“快把那窑厂的单子给我。”
老婆子问:“什么单子?”
“嗨,就咱给小龙子买砖的单子。”
老婆子明白了,急忙从座钟底下把那张单据找出来,递给他,一面还问“干什么这么急?”
往里拐没搭理她。
这时里屋炕上跳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抱住往里拐的腿道:“爷爷,爷爷,奶奶问你干什么这么急。”
往里拐拍着小孩的后脑勺喜气洋洋地说:“给你买砖张罗盖房子,留着让你娶媳妇呀。”
说罢,撒腿跑出去了,惊得院子里公鸭、母鸡乱飞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