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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退回去比一个孩子长成大人还要长一点的时间,红枪会首领三木匠端了细瓷金边的小碗,正准备把一碗人奶喝下去,乳汁里泡着茶叶。他一举起事占领了高凤歧的深宅大院也接受了高凤歧的四个奶妈。他很早就听说高凤歧每天早晨喝人的乳汁当早茶,可是他不知道高凤歧是从女人的身体里挤出乳汁来直接冲茶还是在锅里烧沸以后再把茶叶泡进去。他的人生经验不够用,需要在做了首领以后慢慢积累才能到达高凤歧到过的地方。他曾经为高凤歧雕制过棺材也没有用,他给人家做木匠活的时候,东家把人生最秘密的部分用一道厚厚的窗帘遮住了。

胜利后的早晨三木匠让四个奶妈每人端了一个小碗挤给他看,小碗里放了茶叶。四个奶妈都是很年轻的女人,她们又羞涩又冲动,看了小碗里的茶叶总也忍不住掩着嘴想笑,可是红枪会的首领让她们把另外掩住的地方暴露出来,她们就掩不住满面娇羞了。她们一动手就十分的性急,迫不急待似的,四道疾急的乳线射进碗里奏出急切切的清韵,悦耳却不大耐烦,把茶叶击打得跌扑翻滚,颜色和模样显得滑稽可笑,真的没有热水冲进去的清沁样子。她们放下小碗紧紧闭嘴,三木匠朝她们挥挥手。

四个奶妈退出去以后三木匠耐心地等待奶茶泡好,他没有听见四个年轻女人哧哧的笑声。三木匠的心思全都放在乳汁泡茶上,他看着乳汁里的茶叶泡胀了像一粒粒未成年的老鼠的粪便,怎么也抑制不住要呕吐的欲望,他弄不明白高凤歧依仗了什么劲头能把这样的早茶喝下去。有一点他却十分明白,这种早茶肯定是大补,高凤歧那么大年纪对付着三个太太却依然肥壮如牛就是证明。三木匠纵然再厌恶茶叶在乳汁里泡胀的模样,他也要鼓励自己喝下去,他不妨比高凤歧等待的时间长一会儿,等到茶叶泡成它长在树上的样子,那时候再喝就好了。

要做到这样也很难。三木匠倒不缺乏足够的耐心,可是还没等到他把耐心用尽,乳汁已经凉透了,茶叶却还是原来泡胀的样子,没有泡成一片一片的。三木匠端起碗来用舌尖品品,准备忍受凉乳汁腥膻的气味一口气喝下去,他还是想起了“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的著名俗语,差一点把碗摔了。做豆腐的初老万不知道他是舍不得摔碎细瓷金边的小碗,以为他就是舍不得一碗奶茶,便为他出一个主意:

“煮熟了喝。”

三木匠怀疑初老万的办法。他很清楚初老万是把做豆腐的经验用到了奶茶上,做豆腐自然要把豆腐汤子放在大锅里煮熟了再投入卤水点化的,但是这种办法用在奶茶上显然不合适,他向做豆腐的匠人提一个问题:

“茶叶煮熟了怎么办?”

初老万一拍自己的大腿说:“正好一块儿吃了嘛!”

紧接着初老万就给三木匠解释:富人们有时候不说“泡茶”就说“吃茶”,“喝酒”也说成“吃酒”。初老万怕三木匠不相信一个做豆腐的学问,就叫三木匠问问军师。三木匠自负地说:

“这些小事不需要麻烦军师。”

初老万说问问高凤歧也可以。

三木匠有几分恼火,说:“可不能问他!”又朝着初老万眨一只眼,说:“叫他知道了咱连奶茶不会喝,他会怎么想?”

初老万点头,深服首领想得更加深远。三木匠决定采用做豆腐的办法,让初老万亲手把乳汁和茶叶一起煮熟。果然应该是这种“吃”法。煮过的奶茶彻底改观,消失了原来一粒一粒泡胀的样子,一片一片舒展开来了,颜色比长在茶树上的时候深。三木匠嘘嘘吃茶,嘴唇上乳白乌黑,他把沾在嘴上的煮熟的茶叶一片片吃掉,因为嫌苦,就让初老万加了一点糖。

三木匠带了一嘴有甜味的奶腥走进有一铺大炕的房间,准备与三太太大白天不用点灯燕好,燕好过后再处理起义后会有的一应公事。他不担心身体疲乏了做不好公务,他相信母亲的乳汁能让一个小孩长成大人,四个年轻女人焙制的奶茶自然会给人四个人的力量,至少一个人也会白天里有黑夜黑夜里有白天,也就是多活了一回。三木匠实在是过高地估计了奶茶的力量,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受过伤害,他急切需要的还不是大补,而是大治,说真的,他需要有一种具备了起死回生效用的灵丹妙药才能恢复男人的本色呢。

三太太并不是三木匠的元配夫人,她是高凤歧的第三个太太,她才碰巧也像三木匠一样行了三。三太太迎了窗户梳头的早晨,三木匠已经给高凤歧把棺材做起来了。其实高凤歧还没到要死的时候,他是早做准备,像他经商的先人建造起深宅大院一样,要营造一个美好的住处。高凤歧把他上好的大棺材交给三木匠来做,看中的正是三木匠白元兴远近闻名的手艺。比较起来,死后的住处比活时住的更害怕漏水。房子漏水可以用泥瓦匠修葺,下大雨的时候漏了也不怕,可以指使伙计搭了梯子爬上去遮盖;死后的住处漏水就不好办了,你固然还有伙计可以指派了去遮挡,可是你说不话来,眼瞅着身子被水泡得发胀浮起来,急得要命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想着不说话做个手势打发伙计往外戽水,死人的世界黑乎乎的,伙计看不见你的手势,他就是满心愿意为你服务也没用。为了保证大棺材的质量,高凤歧让厨房里给三木匠做最好的饭菜,只剩下一道早茶没让三木匠喝,就是四个年轻的奶妈热烘烘身体焙制的。

三木匠吃得越好越有劲,他运锛如风,削木如绣花,大棺材做得越来越慢。大太太二太太还能沉得住气,三太太却等得有些着急了,她指着还未具雏形的棺材问高凤歧:

“你打算自己用不用了?”

高凤歧未予否定的回答,说:“当然不能留给别人啦。”

三太太用好看的鼻子哼一声,说:“那可不一定。”

高凤歧问她什么意思。

三太太说:“这个做法,到你死也做不起来。”

高凤歧不认为做一副大棺材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做得再慢也不用。三太太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问高凤歧:

“要是你明天早上就死了呢?”

高凤歧捻须干笑,干笑着便说“不可能”,接着他板起脸来问三太太是不是咒他死,三太太否认,说高凤歧冤枉了她的好心,她不过是希望早早做好准备罢了。高凤歧捏着三太太粉嫩的面颊,学一位临终的皇帝斜着眼睛问妃子的样子,问三太太是盼他死还是怕他死,三太太用高凤歧爱听的话回答他。高凤歧不相信,说大太太二太太就不是这么着急眼巴巴地盼着给他把大棺材做起来。三太太拱进高凤歧的怀里撒娇,说:

“俺是舍不得给木匠吃那么多好东西呀。”

高凤歧这才开怀地大笑了,他以商人后代的身份嘲笑三太太不会算帐,不懂得“要让马儿跑就要让马儿吃草”的道理。他摸着三太太起伏的乳峰讲了一个“瓦匠哈瓦”的故事。故事说东家用了瓦匠盖房子,房子盖起来哈瓦的时候,东家上的饭食更好了。三太太问高凤歧饭食好到了什么程度,高凤歧的手从三太太起伏的胸脯上往下移,移到再也没有办法移动的地方停住不动告诉三太太,原来吃的好比是那个,后来吃的就是这个。三太太惊讶极了,说要是那样瓦匠可没有劲干活了,上了房顶还会发晕摔下来。高凤歧说瓦匠吃的好啊,越吃越有劲,抽袋烟噌噌上了房子,像野猫子似的。三太太笑笑说猫叫春。高凤歧叫她不要打岔好好听故事。

“你猜怎么着?瓦匠吃得越好干得越慢,原来一天哈六垄瓦,到后来一天只哈四垄了。”

三太太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她等待着高凤歧把手拿开。高凤歧动口不动手。说东家不满意啦,问瓦匠为什么吃得越好干得越慢。瓦匠也不解释,叫人搬个碌碡房顶上,从一天哈六垄的瓦上往下滚,房子底下的人也能听见碌碡底下“咔吧……咔吧……”响了两三声。瓦匠叫人再把碌碡搬到房子顶上,从一天哈四垄的瓦上往下滚,房子顶上房子底下的人都没有听见“咔吧”声。高凤歧把手拿开拍一拍三太太的脸说:

“明白了吧?”

不等三太太回答,高凤歧又用商人才会有的心计算一笔帐:“一天哈六垄瓦压碎三扇瓦,一天哈四垄瓦一扇瓦也压不碎,哪个合算?”

“瓦匠哈瓦”的故事让三太太变得无比聪明了,既然高凤歧自信有时间等待大棺材做起来,那么,就不妨让三木匠在窗外干活的日子更长一些,让他多吃一些像“这个”一样的好东西,他只要身体不弱,就肯定能把高凤歧的大棺材做好,但愿他具有高凤歧活下去同等的自信,耐心也是如此。

三太太每天早晨的同一时刻都迎着窗户梳头,把窗子打开,她才知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当窗梳妆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呢。她不用丫环侍候,自己把胳膊擎上去,让衣袖滑落到肘弯以上。她先洗手后擎胳膊,洗手的时候水把胳膊也洗了一节,胳膊沾了水才像一节弯曲的嫩藕。她让两只手在头顶相遇,交合,纠缠不止似的,她有时候弄不清哪一只是自己的手哪一只是别人的手,听见“玎玎”清音才知道那是一副玉镯戴在同一个人的两只手上。她用红色的枣木梳子梳头,水一样的头发从她的手指缝间流过,她自己都觉得酥痒,她想这样的头发要是流过别人的指间可真叫人受不了,高凤歧是因为老了皮厚才常常无动于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高凤歧那样经得起头发戏弄。她想着做一个试验,把梳子上的头发用手指抹下,团成一个团向窗外一扔,嘬着红唇吹了一口气,头发团像一朵小小的蓓蕾,遇上三太太唇间吐出的气,变成一朵小花绽开了。黑色小花先往上走,快要触到房檐的时候灵巧地转身向外没有被瓦棱挂住,度过房檐的阴影一直向外免得同样的黑色吞没了自己,拐一个弯绕过玉兰花树,从月季花狭窄的树条中间穿过去,机敏地躲过月季花上尖利的棘针,将要跟迎面而来的一片树叶相撞时停了一下把树叶让过去,在头顶等了一会儿,等到大锛闪亮的利刃不在半空挥舞了,这才迅疾向下,又准又稳地落进木匠的衣领里。

三木匠真的受不住三太太的头发造成的酥痒,这种痒无法用“挠挠”之类的秘方医治。他用两根指头捏出头发在手指头肚上捻弄,品味三太太头发的质地,感觉迟钝而且浩茫,像一个人走进了下过雨的林子,水汽的样子使他看不清林中小径,他抬头去看,就看见三太太破唇一笑,脖子底下开了一只衣扣。随后三木匠就用木工的凿子修理他的手指,把硬茧和老皮削掉隐隐见血,以便敏锐地把捉三太太的头发优良的品质,其他需要用手体味的地方也不至于漏掉最细微的感觉。三木匠认真做一双好手,他果然延缓了做棺材的进度。高凤歧越发高兴,让厨房里上“这个”一样好的饭食,差一点连四个奶妈焙制的早茶也端上了。高凤歧想到自己的身体更需要滋补,终于没有舍得。

三木匠白元兴一心用木工的凿子做好的手去感受三太太让人受不了的头发,没想到他先摸到的却是三太太的小脚。三木匠虽然每天都在做准备,事情到来得还是有一些猝不及防。三木匠原本以为要等到他的十根手指全都削出血来才能摸到三太太的头发,到那个时候高凤歧的大棺材也差不多做好了,他真的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三太太把一双手往他眼前一伸的时候,他还以为三太太要抢他的凿子呢。三太太说:

“给我也削削。”

开玩笑!三太太的手要是也能用凿子削就真的是葱脖了,三太太纤手如葱却没有多余的皮让木匠的凿子削下来。三木匠好为难,他的技术再好也没有用,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不动手只用眼看三太太的手看够喝一碗水的时间,听见一口水在上牙颚那里转圈,穿过十二个牙缝从嗓子眼里流下去,在最狭窄的地方发一声“咕”,在肠子拐弯的地方“咚”的撞了一下,“哧”地流到肚脐眼那里,又往下鼓涌两下,像个没处跑的小老鼠似的,再就伏在小肚子那里不动了,“滋滋”地发出令人耐不住的叫声来,像凉水泼在烧红的钎子上似的。三木匠满心想摸也忍住了不摸三太太的手,把目标往下移,移到寻常看不到的地方,说:

“我给你削削脚吧。”

三木匠实际上是选择了更难做的活儿。三太太的脚倒不是像手一样没有三木匠的用武之地,三木匠要是有耐心还真的有活做,比如把被裹脚布缠紧折断的四根脚趾拉拉直让人舒服舒服啦,削掉一枝独秀的拇趾上略略长了一些的趾甲啦,切去死了的四根脚趾上没有知觉的死皮肤啦,在在都需要他木工的细致与精到。可是三木匠却没有那样的耐心了,他的激情把耐心冲击得稀哩哗啦荡然无存。三太太的小脚在他眼前一摆就改变了模样,看上去就是一个糯米的粽子,一瓣斜切的大葱,一块洗脸的香皂——三太太当窗梳妆的时候三木匠看见那块异样白润的香皂在三太太的手掌里摩挲在胳膊上滑过。三木匠不知道古代的皇帝让脚小的妃子穿了特制的小鞋在莲花台上跳舞,他就没有要求三太太赤了脚舞蹈,他只是把三太太的小脚捧到手上揉捏,像爱惜一块不硬不软的面团一样。三太太咯咯笑,笑着说:

“哎呀,哎呀。”

三木匠揉捏不止,问三太太是不是痛了。

三太太说:“不痛,就是痒痒。”

三木匠不管三太太的痛痒,关心自己,说:“头发掉脖子里啦。”

三太太真的把头发往三木匠的脖领里送,还用力揉搓,三木匠这才摸了三太太的头发,体会他用凿子修好的手指细腻的滋味。可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三太太不容他在头发上流连往返,抓了他的手走过不平的地方,让他感受天底下最需要软手触摸的物体,叫他明白,此后的岁月里他最需要做的木工活计还不是给人家年轻女人的老头做棺材,却正是用凿子修理自己的手指。三太太让木匠的手在“那个”地方逗留吃八口馒头的时间,任由他爱怎么用力就怎么用力,不再喊痛也不再喊痒免得惊吓了他有手无心,然后像伸个懒腰似的扭动两下,像一个摆脱像一个暗示,让三木匠的手滑过一片丘陵一片平地,到达不再需要柔软的地方。

三木匠的最终目的并没有达到,他正要奋力一跃作最关键冲击的时候,就被光光着身子逮住了。

高凤歧并不像一般男人那样暴跳如雷,商人的后代自有他独特的算帐方式。他不让三木匠穿上衣服,三太太也保持天体,他也不抓起一件衣服扔到三太太身上遮盖不允许别人看见的地方。高凤歧先问三木匠一个问题:

“我每天让你吃好的,就为了叫你干这个?”

三木匠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是”,说:“是为了叫我给你做棺材。”

高凤歧把手一摆,说:“知道这个就行啦。”

三木匠还想说什么,高凤歧的手又一摆不让三木匠说话,他说:“我看着棺材越做越慢,我高兴啊!吃得好有力气嘛。”他转过脸去问三太太:“你说是不是?”

三太太羞答答地说:“俺不知道。”

高凤歧说:“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高凤歧像三木匠三太太一样脱光了衣服。他可真的不含糊,他让三木匠赤裸着身子看一场半个世纪之后这块地面上才会有的一种录相,在场的观众除了三木匠还有两个打手。三木匠在三太太的小脚和头发等等的物体上一再延留而耽误了做的事情高凤歧从从容容地做了。高凤歧像一头剥了皮的白猪动作迟缓有条不紊,看上去有一些笨重令人着急。幸亏他每天喝一种四个年轻女人焙制的奶茶,否则他肯定力不从心。他让三太太展玩出寻常不用的花样口喊木匠的名字,成心让木匠忍受整个世界加在一起才会有的冲击。他忙里偷闲观看三木匠抖擞起来的壮健体魄禁不住钦佩有加,说“好啊”。他叫好就是信号就是命令,两个打手舀一瓢凉水照着三木匠最高兴的地方浇下去,好像雨柱子击打昂昂的公鸡头似的,公鸡头连抖两下抖掉凉冰冰的水珠立刻低下去了。但是公鸡并没有就此死去,看到高兴的时候它依然高兴昂昂欲啼,剥了皮的白猪似的高凤歧又说一声“好啊”,两个打手又把一瓢凉水浇下去。如此反复再三。三木匠真的是块热铁也凉透了。他自然还有心思看高凤歧和三太太从大炕的这一头折腾到大炕的那一头,愿意听三太太气喘吁吁地喊木匠,木匠长木匠短的,可是他再也不需要凉水浇头了,他看着看着就垂头丧气地尿了,像挂在屋檐底下的猪肠子滴水似的。

三木匠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实行用猪水脬解决困难的办法,不是没有想到,是担心负担不了那样的重量,他需要忍受一些日子裤子老是湿漉漉的好像腌咸菜的不好受的滋味,才能下决心吊一个猪水脬储水担起一份不轻松的担子。那时候他垂头丧气不知不觉地尿了他以为是看光景的结果,他不可能像高凤歧那样“尿”他只好采用别一种方式,只要他的眼前没有好看的光景看了他就好了。后来他才发现他想错了。他害的不是类似于“红眼病”的病症,他的病害在别处,他就是不看见别人的好事他也忍不要尿。他是大热的时候冷水浇头受了伤害,事后就不知不觉冒出汗来。倒没有太多的水儿可出,他只要少喝稀粥少喝水就能够减少数量,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最要命的正是数量不多呢,你感觉到来了要退下裤子,它恰恰就在这时候收住了,弄得你空忙一场失望极了。可是你以为没有了提上裤子结束停当,它偏偏滴沥数下,像小孩子顽皮淘气用舌尖往外鼓口水似的趁人不备,你连围嘴都来不及给他戴上。正是想到了小孩戴的接口水的围嘴,三木匠才想到了吊一个猪水脬储水,他自然明白猪水脬原本就是盛尿的。

三木匠找到麻子六的时候麻子六刚刚把一头大猪用尖刀捅死了还没有剥皮。麻子六脸上的坑凹里盛了血星星点点的流不下来。麻子六把猪头割下丢在一边,猪的两只眼睛还没有闭上。麻子六在猪皮上擦刀,割掉猪的四个蹄子。他灵巧运刀,在合适的地方用刀刃一旋,“叭”的一拧,猪蹄子就从关节那里断了。他把四只猪蹄跟猪头扔在一起,两只猪蹄打在猪的同一只眼睛上,猪的眼睛没有眨,横眉冷对。三木匠被麻子六精湛的技艺惊住了,屠夫的技术几乎跟他木匠的手艺同样好,他所欠缺的是刀刀见血。他当年学徒时曾经用大锛的利刃削掉自己的一半脚趾,这才操练出敢用凿子为三太太修脚的技艺。麻子六在没有了蹄子的猪腿上割口,准备鼓猪,这时候三木匠提出要求:

“把猪水脬给我吧。”

麻子六问他要猪水脬干什么。三木匠支吾着不说。麻子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三木匠以为屠夫看见了他湿漉漉的裤裆,只好含羞承认:

“原来干什么还用它干什么。”

麻子六坚定地否认:“不,你是留给你老婆。”

三木匠吃惊不小,他被冷水冲击之后的秘密并没有外人知晓,而且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软囊囊的猪水脬留给老婆有什么用处。麻子六给他指点迷津:

“给你老婆挂起来当画看。”

三木匠这才明白了。愿意看画的女人的确有一种很特殊的爱好,就是把猪水脬趁着湿乎乎的时候用气吹起来,染了红色吊到窗户上,有风吹的时候染红的猪水脬会轻飘飘的悠荡,机会合适了就轻轻地摩一下女人的脸,像一只嫩软的手掌似的。若干年后有一种气球擎在手上成为时尚,就源于猪水脬染了红色吊在窗户上的古风。

三木匠说了假话,承认屠夫说对了,他要一只猪水脬正是为了给老婆装点窗户上的风景。麻子六自负地吊起一只嘴角冷笑,操起一根铁棍,从一条猪腿割了口的地方捅进去。铁棍在猪的皮肉之间穿行,像蚯蚓拱过泥土,能看见一道圆鼓鼓的隆起,可是铁棍走得比蚯蚓快得多了。凶猛的铁棍从腋下穿过,迅速抵达会尿尿的地方,在猪脖子那里停住,没有穿透割掉猪头的缺口。猪肚子这面如此穿行三趟,铁棍一直没有拔出猪腿上割的口子,麻子六只是在猪皮与猪肉之间变换方向,勇猛挺进。他的手段利落极了,技巧娴熟极了,要不是看见铁棍在里头蚯蚓拱土似的有一道行迹,你根本不知道他捅到了哪里,仿佛他不是拿一根铁棍在猪的身体里穿行,而是手脚利索的女人捅锅灶似的——烧惯了山地柴草的女人捅锅灶也是拿一根铁棍。麻子六终于拔出铁棍扭转猪身子躺卧的姿势,猪身子由仰躺改为趴下以后,又把铁棍捅进去。猪的背部没有猪腹上的那些障碍,麻子六的铁棍有两回差一点从割头的切口捅出去。三木匠看得害怕了,慌忙提醒麻子六:

“小心!”

麻子六吊一只嘴角冷笑,说一句适用于对方的俗语:“木匠打老婆有尺寸。”

三木匠会心地微笑,还想提醒麻子六这可不是打老婆,而且屠夫也不用尺寸量着割猪头,他害怕麻子六听了不高兴不给他猪水脬,也就没有说。麻子六捅完了猪的背部抓着两条猪腿再把猪翻过来,让猪恢复了仰躺的样子,提起割了口的猪腿对三木匠说:

“鼓吧。”

三木匠迟疑不动,倒不完全是讨厌猪腿搁在嘴上的气味,他怀疑自己的气力,他的气力为老婆吹起一只猪水脬染了红色挂到窗户上当画看足够用的,可是能不能鼓起一头猪来他就不敢说了。他老老实实地说:

“我怕不行。”

麻子六不鼓励他,却叱问他:“你不是要猪水脬吗?”

三木匠想不出要猪水脬与鼓猪之间的关系,如果一定需要他吹一次,那也得把猪肚子割开才行。短时间的思索中,三木匠找到了还是他自身经验中有过的类似情形:有人拿个小板凳来求他砍个楔修修不花工钱,他就要人家给他拿凿子递斧头,他自己伸手可及他也不动手,他原本很高兴也不笑了,板着脸拼命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指使人家。他想通了道理就从麻子六手中接过割了口的一条猪腿,说一句不好理解的话,听上去就是跟屠夫一样自负:

“木匠的儿会使锛儿啊!”

三木匠实在是说了大话,对了猪腿上割的口子鼓猪比使用锛砍木头难多了。他以为他能够忍受猪腿上又臊又膻臭烘烘的气味,亲亲热热地把嘴对上去,没想到他最不敢吻的还是猪腿上割的口子。他只吹了两口气就得把嘴拿开吐东西,他吐掉的不光是猪腿往他嘴里硬按的血沫油脂,他连肚子里早已吃下的饭食也吐了,吐出来的东西更脏,连他自己都不敢看。他吐空了肚子运着气鼓动两下肚皮,觉得空空的肚腹更利于吹气,跟倒空的水脬更能盛尿一个道理。他满怀希望和信心,再一次对准猪腿上的口子鼓圆了腮帮,这才明白,此时需要的不仅仅是气力,更需要力气。

这真是一场艰难的鼓吹。三木匠不知道在他吹气的时候裤裆又湿过几回。麻子六多么凶狠可恶,他拿一根木棒敲打着猪的身体,把猪打得放屁,还不断喝叱着三木匠:

“使劲!使劲!”

三木匠不松口,紧紧咬住猪腿上的口子,像水蛭叮在人腿上似的,他的眼珠子都鼓出来了,麻子六还在鼓励他:

“使劲!像吹牛皮一样使劲!”

三木匠忍不住哧地笑了一下,泄了气。

同时泄气的还有猪的身体。猪其实一直在泄气,紧张鼓吹的三木匠只是没顾得注意罢了,割去了蹄子的断腿口上,尤其是割了头的脖子切口,不断地有气泡鼓出来,带着红白两色的泡沫,像小孩子磕掉了牙齿呋呋地吹着血沫似的。三木匠擦擦嘴止住笑准备再吹,这才发现麻子六颠倒了程序把活做错了:人家都是先把猪鼓起来再割头,麻子六却割了头再吹,你需要有多大的气力才能受得住边吹边泄呢?三木匠握着一条割了口的猪腿呼呼地喘息,向麻子六提出一个要求:“你给它把头长上。”

用不着解释,麻子六也知道三木匠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合理的要求。麻子六冷冷地问三木匠人头割下来能不能再长上去,三木匠说:

“当然不能啦。”

麻子六果决地说:“猪头跟人头一样。”

因为要跟人家要猪水脬,三木匠不敢跟屠夫争论猪和人有什么本质区别,他只是耐心地说明人跟猪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不需要鼓起来剥皮,麻子六吊起一只嘴角说:

“那不一定。”

看起来木匠的道理跟屠夫是讲不通的,他们虽然都以操刀弄斧为业,却在最重要的关节上分道扬镳了:木匠的刀斧砍杀的是没有生命的木头,屠夫却专在屠戮生命。木匠的职业只在做棺材的时候才跟生命结缘,他仍然是跟在屠夫的后头收拾残局的,此时的屠夫却不仅仅是以杀猪为业的那种人。

麻子六不懂生命的哲学但鼓猪有方,他不掩饰轻蔑的神色让三木匠闪开,他接过割了口的猪腿就把嘴对上去,连一点准备的工作都没做。他把嘴对上去的同时就把两条腿岔开了,他这样做的明显目的是要倒出一块空闲的地方,让整个的肚腹有足够的空间起伏,可是他鼓胀的肚子如何动作却看不大出来,能看出来的地方是他的腮帮,看他鼓圆的腮帮像两个蛤蟆的肚子,就知道一直在吹气。他奇异的本领就在这里。那些先鼓猪再割下猪头的屠夫都是腮帮子一圆一瘪地吹(三木匠鼓吹的时候也是如此),麻子六的腮帮子圆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平过,他有自己练就的喘气换气的功夫,用不着瘪了腮帮子喘气给猪的身体留下泄气的机会,他的肚子看不出起伏的样了也是这个道理。他这样鼓吹就占有了时间上的巨大优势,割掉猪头的脖子切口那里也泄气了,可是要想把麻子六吹进去的气泄完,就需要等到麻子六把嘴从猪腿上拿开吃完一顿饭之后,听听猪脖子切口那里滋滋的泄气就知道麻子六一直在吹,他不吹了滋滋的声音也没有停止。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等待滋滋的声音停止了,麻子六的嘴从猪腿上一拿开就用牙齿咬着叼起了一把刀,两只手抓着两条猪腿把猪的身体摆正,用手掌拍拍胀鼓鼓的猪肚子,拍出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的声音,然后从口中取下刀来,在猪肚子中间一划。

如果不是急切需要用猪水脬解决困难,三木匠很想看麻子六把一张猪皮剥下来,吹了气的猪身体剥皮以后会让三木匠想起高凤歧在大炕上光溜溜的样子。三木匠到底缺少经验,他要是能够想到猪水脬还需要晾干以后吊上去储水才会舒服,他就会耐着性子多忍受一阵湿漉漉腌咸菜的滋味,亲眼看着麻子六剥出一个猪一样的高凤歧来。

三木匠改变了走路的架式。他把两条腿向两边岔开以便留出比较宽敞的空间储水。他去井上提水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办法解决了负担过重的问题,其实也就是绾绳提水的办法,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腰带上,水脬口钉了长度合适的松紧带。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储满了水需要把腿向两边尽力岔开,三木匠害怕水满时忘了岔腿挤碎了极其困难地讨来的水脬,便谨小慎微时常警惕着,日子一久养成了习惯,没有储水时他想把腿收拢也办不到了。他这样的步态很适合骑马,岔开的两腿正好可以放进马背去,平坦的马背顺便驮了水。他没有马骑需要徒步,异样的步态很容易引起人的怀疑,以为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乡间的戏台子上皇帝正是这样把两条腿岔开走上金殿,拿了马尾蝇甩子的太监也这样走路,跟在皇帝的后头把蝇甩子一甩一甩的挥动赶走看不见的苍蝇。

京都商人的后代高凤歧依然用三木匠给他做棺材。不是非用他不可,不用他却叫人不放心,远远近近实在找不出比白元兴再好的木匠了。三木匠想与东家女人偷情的毛病可以用严加防范的法子医治,必要时再一次冷水浇头处置他,可是要把一个手艺不好的木匠培养成他的程度却不容易。事实上,三木匠已经不用凿子修理他的手指了,他听任手上的茧子重新长出来变厚变硬,心上的茧子同时生长,他要生出再一次用凿子修理手指的兴趣,先要有力量突破心上的茧子才行;倒不是不想,是害怕修理了也没有用,他连摸到三太太头发的机会都失去了,他把手指修理得再柔软有什么用呢?有一回三太太还嘲笑了他一下,他没有看出多少娇媚风情,一心以为三太太是嘲笑他臃肿的裤裆,他心上的茧子就此又长了一层。

三木匠专心做高凤歧的棺材。高凤歧给他与以前同样好的饭菜。三木匠严格拼接木板的花纹,像多年后室内装饰铺地板一样用心,但却有本质区别:多年后铺地板的木匠故意打乱自然的状态,硬凑起木纹生硬交错的几何图案,三木匠做棺材却回归自然,让木纹像一棵树长出来的时候一样看不出人工的痕迹,他要做一具完完整整的棺材树让高凤歧住进去,他倒不在意能否漏水,他只希望高凤歧在里面喘不过气来:棺材树里的空气在漫长的死人一生中肯定不够用的,外面的空气又透不进去。幸亏高凤歧有足够多的柏木板供三木匠挑挑拣拣,稍不满意就毁掉重做,三木匠可以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岔开两腿慢慢行走,一天天接近他想望的目标。

想不到三木匠的计划被一个神仙打乱了。神仙姓贾,穿大家都穿的衣服,不拿马尾巴蝇甩子也不摇鹅毛扇,鞋底开裂带了远方才会有的尘土,表明他居无定所总在行走。神仙很瘦,两腮像眼睛一样深陷表情深沉,腮坑的底部有黑色的印记一面一块,看样子是皮肤上的毛病,要洗去需要富人家的香皂才行。神仙留了很长的指甲,思索时指甲与指甲互相弹拨叭叭有声。高凤歧请他算命。

贾神仙要求先吃饭后算命。高凤歧微微含笑,以为神仙也许并不能知道人的过去未来,只是想了这样一个挣饭吃的法子。他不在乎让不相干的人白吃一顿饭,他怕被神仙骗了让人家笑他傻瓜蛋。他要贾神仙先算三个太太,然后再吃饭。贾神仙计算出那样算法花费的时间更多。高凤歧让他放心,告诉他三个太太的命不用算,她们三个人的命运拴在一个人的裤腰带上,一个人的裤腰带解开或系紧就决定了她们三个人的荣华富贵贫贱高低,高凤歧只要求神仙算出她们的排行。

三个太太花枝招展出现在神仙的面前。她们真的不好辨认。她们的脸上涂了同样多的脂粉,你想着凭皱纹的深浅辨认大小根本办不到,她们不笑也不大眨眼睛,深浅皱纹里的脂粉全都掉不下来。她们头上盘的髻同样高,凭头发分不出高低正偏,你看着有一个的髻稍稍偏了一点以为会是偏房,说不定她恰恰是正房梳了一个调皮的髻儿跟大太太争宠呢。她们穿同样的红绸小袄袄边镶了滚边,撒腿绸裤同样遮了脚尖,你根本看不出哪一个的脚更小。高凤歧让她们围着贾神仙走一圈,这才露出了鞋尖上绣的小花略略有异,但是据此并不能断定太太的排行,谁也不敢说大太太脚上戴的就是牡丹三太太脚上顶着荷花。贾神仙看着三个太太思索,转到有风吹来的方向站立免得三个人的脂粉气冲乱了方寸,他叭叭地弹拨指甲差一点把一个太太逗笑了。他等待三个太太全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比较严肃了,这才开口算道:

“大太太头顶热汽腾腾。”

不可能。天气还没有到热出汗来的时候,能够热出汗来的季节到了大太太有丫环摇着芭蕉叶蒲扇扇风,她的头顶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像一个水炉子烧水似的,神仙简直是胡说了。

贾神仙继续胡说:“二太太脚底一溜生风。”

这就有一些可能了。刚才大家遵高凤歧之命围着神仙转过,二太太脚底下生一阵小风或许会的。可是大家走得一样快,脚底下能生起小风的不应该只是二太太一个人。贾神仙这样说简直令人生气呢。

贾神仙却不管太太们的情绪变化,向前走一步,用指甲最长的一根指头指点着,指甲尖差一点触到了太太们的鼻子尖上,把三个太太的排行指出来:“这个是大太太,这个是二太太,你,”贾神仙抓着红绸衣袖往前走一步,说:

“就是三太太。”

三木匠走进了阴湿的碾屋里,神仙不赶路的夜晚在这里睡觉。吃了高凤歧的一顿好饭贾神仙不打算再走,天不黑就想休息了。贾神仙认出三个太太的时候三木匠劈坏了一块上好的柏木板,他真的被惊住了。说实话如果不是给三太太用凿子削过小脚,他会认为三太太脚底才一溜生风呢。他不管贾神仙给高凤歧算的命是好是坏,他要求贾神仙预测他的命运,他相信他的命运才能决定高凤歧什么时候用上喘不过气来的棺材树。他走进碾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贾神仙脸上两个腮坑里黑色的部分了,他看见神仙的脑瓜有亮光,像傍晚的一块发白的云彩似的。他听从神仙的指示燃起香来,从神仙的竹筒里抽签,连抽六次,神仙把六根竹签排列起来像摆下三个人吃饭的筷子。神仙认真看筷子好大一会儿,仿佛拿不准主意用哪一双夹鱼用哪一双夹肉,三木匠很想告诉他凡人都用同一双筷子吃饭用不着费这样的思量,贾神仙却不拈筷子看起木匠的脸来。三木匠把脸转向门口的方向以便神仙从他脸上看出好一些的命运。贾神仙看着看着便吓坏了,他慌忙起身,让三木匠坐到他刚才坐的地方,就是碾盘正中,坐累了往后一仰可以把背靠在碾磙子上。贾神仙待三木匠坐好,自己一扬手作一个撩起长衫下摆的动作,先跪右膝后跪左膝,两条腿在地上平平正正地跪好以后,才学着戏台子上才有的腔调说:

“微臣参见皇上。”

这一下轮到三木匠害怕了,他不是不敢想望只有一个人才配拥有的日子,他害怕他没有那么长的寿数活到那个日子到来的早晨听公鸡啼叫。他要求神仙解释。神仙用他听不懂的话讲一些好多人都坚信不疑的道理。贾神仙说乾为天,天为阳,万物莫尊乎天。你看你看,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以圣人之德居天子之位故万人乐得而见之也。三木匠如在云雾里,他看不见有龙飞升,只看见神仙的嘴唇在动:

“龙是什么?帝王之象也。”

三木匠觉得小肚子一热,他知道猪水脬里快满了。他坚持一会儿,准备离开神仙睡觉的碾屋再去倒掉。他见贾神仙一直看着摆在地上的六根筷子样的竹签说话,他想把筷子上所有的命运弄清楚,就拿起一根问:

“那么这是什么?”

贾神仙看也不看就说:“上九亢龙有悔......咳,成大事者有大志,士气可鼓不可泄。天有阴晴,月有盈亏,万物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三木匠听不懂也还想听一会儿,可是他很清楚猪水脬里再也盛不下了。他倒不害怕再湿了裤裆,他怕胀碎了水脬。他不得不告辞贾神仙走出碾屋。他还从来没有等到这么满了才处理。他把两条腿向两边岔到了不能再岔,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外走,象极了戏台子上穿了龙袍的皇帝登极。贾神仙在身后看着不禁大叫:

“好啊!好!”

三木匠起事基本上没遇到多少麻烦。他没有读过古书但无师自通,凭农民才有的智慧和狡黠一下子就接通了最古老的起义秘招:他把一个腌咸菜的坛子倒空了,里面装了一块写了字的白布。白布是从老婆的大裤腰上撕下来的,他想造成古旧的效果没使用剪刀,硬是用手撕出毛边,上面有女人的星点污渍也没有洗掉。倒空咸菜坛子的时候老婆曾想阻止,三木匠用鼻子说“你光知道吃咸菜”,老婆还想不出咸菜之外还有什么可吃的,也就不敢再阻拦男人了。三木匠夜里把咸菜坛子埋在村北的大泥帮里,第二天他就邀人去大泥帮搬泥好留着垫猪圈。三木匠躲开他埋了坛子的地方让别人去挖,他只担心不知底细的大镢头子会把坛子劈碎。还好,咸菜坛子完完整整挖出来了,里面写了字的白布也被人两根指头捏着揪出来,识字的人大声念出上面的内容,好像向不知所措的百姓念一份不讲理的公告,你想着不接受也不行。公告说:

“白元兴做皇帝。”

借一个皇帝的死亡暴发起来的高姓商人用灰土砖石垒起的围墙挡不住红巾包头的民众,大首领白元兴用木匠的工具一锛劈掉了大门上的一块木板,又一锛将门劈开。曙光像林立的枪头子上的红缨一样流动。兴奋至极好像紧张的初老万跑到高家大院最大的屋子里请示大首领,高凤歧用过的四个奶妈如何处置,三木匠想也不想把巨大的手掌一挥,好像朝着高凤歧的大门抡一下大锛,说:

“全部留下。”

三木匠过高地估计了四个奶妈焙制的奶茶的力量,他以为从女人年轻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汁液既然能让胡子都软了的高凤歧像一头肥猪,就应该能把他伺养成一只猛虎,他的胡子硬得像针一样能扎痛女人的脖子呢。可惜他不知道奶茶不能用做豆腐的方法焙制,再有劲的奶茶一旦使用了做豆腐的方法也变成了豆腐。三木匠不服软,想把豆腐做成石头。方法不对头,他不光找不到能把豆腐汤子点化成石头的卤水,他也没有合适的械具压豆腐。他借用高凤歧用过多年的大炕,大白天把三太太的身体平展展摊开,像摊开一片不会流动的豆腐脑儿。三太太的身体变硬了又变软,三木匠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干着急恨铁不成钢罢了。他不是不知道被高凤歧“冷水浇头”以后患下的病症不只是小便失禁,另一种病症老婆早就哀怨不绝了;他不在乎,他以为三太太一旦让他再摸到头发,他就什么病也没有了,道理简单得好像吃饭,吃糠咽菜的肚子一旦换了燕窝鱼翅,就是撑死也不会说饱了。他整个的把道理想歪了,他要担心的不是撑死,而是想吃不能吃,缺一副咬钢嚼铁的好牙口。他摸到的当然不光是三太太的头发了,他把比头发美妙许多的地方全都摸到,让三太太展露轻易不露的好风光,让三太太无病呻吟叫出所有能够想得出来的脏话和淫语,他把自己装成“冷水浇头”那一天肥猪一样的高凤歧,可是他比高凤歧的软胡子更无能,他年轻的胡子扎在三太太的脖子上人家也不喊痛,只当是面筋搓细了按在人家的嘴巴上呢。

三木匠恼羞成怒。他倒不是那么想吃了,他怕三太太笑话他想吃吃不成的熊样子,那真是令人羞愧。他怒冲冲提了大锛走进关了高凤歧的屋子里,没有顾得系上水脬。他让人剥掉了高凤歧的衣服,叫麻子六剥,不用手指用刀子划开胸前的一溜钮扣,像在鼓了气的猪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高凤歧被剥成一头大猪的样子以后三木匠仍然叫麻子六动手,以为屠夫经常收拾一挂一挂的猪肠自然也会摆弄一段猪肠。麻子六两排牙齿齐齐地把刀叼住,两手动作,准备摆弄得能够担起一把刀的时候再动刀。很可惜,高凤歧少喝了一早晨的奶茶他就担不起一把刀了,他差不多跟三木匠一样萎顿呢。三木匠看出了问题的症结:麻子六的手下得太重,他真的像从猪肠子里往外捋粪。三木匠命麻子六住手,叫过年纪最小的起义会众小顺子,说:

“你的手嫩你来。”

小顺子一动手就极不寻常,他显得游刃有余好像玩一种娴熟的手技似的,高凤歧的脸上很快地出现了极舒服极陶醉的样子,口中不再骂人,却发出了一种蚊子唱歌一样的吟哼。眼瞅着他就能担起一把刀了,麻子六操刀上前,急于表现他在猪身上练过的功夫,三木匠止住他,挥起锛来,一锛切去一片,像一枚大号的有机玻璃纽扣似的,一锛又切下一片,像一枚铜钱,会过日子的人家用红绳从孔眼中穿过去积攒财富。三木匠用他多年做工练就的木工技艺,在高凤歧的身上体验后来的厨师才能享受到的乐趣——半个世纪之后,好多大宾馆有一道名菜类似三木匠的精工细做,常盛不衰,备受青睐。高凤歧痛骂几声以后昏死过去。三木匠叫人打来一桶冷水,他亲自动手,哗地泼到高凤歧的头上。高凤歧慢慢地苏醒过来,脸上浮现出骄傲的冷笑,说一句令三木匠丧气话:

“到底叫我猜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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