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筋其人
葛家庄的葛老根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交往人,对了心思,就是朋友,话不投机,半句不说。据说,他种烟叶很有两下子,常常装满了烟荷包,到大道上转悠。遇上歇脚的过路人,他就把烟荷包递过去:“尝尝。”别人抽了烟,叫一声:“好烟!”他就把满满一荷包烟倒进人家的烟荷包。假如别人抽一口烟,品品味,说:“烟不错,就是呛劲太大了。”他就一把夺过人家的烟袋,把一锅烟全磕在青石板上,嘟哝一声:“不会抽,别糟踏我的烟!”甩手而去。长了,人们都说:“葛家庄有一根老牛筋。”
老牛筋的长相打扮也很有趣。他墩实、强壮,但是个很矮。个矮吧,上身又很长,占全身比例的三分之二。清晨,他站在桥头,闭着眼睛打算生产队里的活计,一动不动。你透过淡淡的晨雾看去,桥头上好像树起一座石碑。
他头上老是戴一顶乌毡帽,从来不洗。青年们背地里“损”他,说有一次他大扫除,用笤帚扫扫他的乌毡帽,这一扫,竟扫下一堆虱子。虱子或许没有那么多,半斤八两的油污却一定是有的。他的屁股上,终年挂着一串东西:烟袋荷包,火石火绒,钢块铁钎——均是抽烟用品。他虽然铁板着面孔,挺吓人的,孩子们却不怕他,走到哪里,总有一群跟着。这些毛猴子,瞅他不注意,就伸手拍那一大串宝贝,拍一下,“哗啦”一响,再拍一下,又一响。孩子们轮流拍,他的屁股后面就老是“哗啦哗啦”地响。
老牛筋的儿子葛平在县里当“官”,是农机局的局长。葛局长对父亲的感情很深,常常在办公室里聊天,讲他父亲的故事。他总是这样开头的:“我那农民老子……”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典型的农民。
葛局长最喜欢讲打火机的故事:有一年,他回家看看老父亲,买了一只打火机给他。那时农村还没有打火机,这礼物送给年轻人,是最上等的。父亲伸出满是老茧的大巴掌,笨拙地接过打火机,用鼻子闻闻,玩弄了一会儿,往炕角落里一扔,说:“这玩艺儿不好使,还有一股油烟味。”他摸出火石火线,使钢镰一擦,点着了烟,香喷喷地吸一口,说:“我不信世上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葛局长说,他的农民老子怪脾气多着呢!不肯穿新衣服,穿上了又不肯换下来,不肯喝开水,不肯吃机磨面……总之,一切生活习惯都是过去那个时代的!“保守,骨子里的保守。”葛局长最后总结道,“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啊!”
保守归保守,老牛筋可是打心眼里拥护共产党。四十年以前,他到东山去赶集,听了八路军的一个干部的演说,回家就对老伴说:“我信共产党了。”
老伴撇撇嘴道,“你就信你自己。”
“不,我真的信共产党!”老牛筋认真地说,“你猜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们打鬼子,他们减租减息,将来还要分土地给咱穷人!嗨嗨,你没去听听,人家讲的话,句句都是理,都是咱庄稼人的理!我就信庄稼人的理,我就信共产党!”
不巧,第二天他的连襟来走亲戚,劝他加入红枪会。红枪会是地主豪绅组织的地方武装,暗底里和八路军作对。那连襟把红枪会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入了会都是财主的兄弟,早晚财主要把财产拿到会里平分给弟兄;说什么红枪会有中央军做后台,入了会能升官能发财……老牛筋听够了,用旱烟袋敲敲炕帮,问了一句,“红枪会和八路是一股的吗?”
“哼,八路算哪门口的神?”连襟皱起眉头来,“那都是共产党的兵。谁要姓了共,早晚要砍头!你别看他们现在闹腾得欢,中央军来准拾掇他们。啊,不!俺红枪会就能赶跑他们……”
“滚!”老牛筋简简单单地说道。
“你怎的了?不认亲戚了?”
“滚!”
于是,老牛筋的亲戚中再也没有这个连襟了。后来,村里有几个参加红枪会的,夜里偷偷地开会,老牛筋转了个心眼,趴在窗台上听了听。他断断续续地听到:“暴动”、“砸区委会”……几个字,知道这帮歹徒没安好心,连夜跑到东山,把这情况报告给区里。区长拉着老牛筋的手,感激地说:“伙计,留个姓名吧!”
老牛筋窘迫地抽出手,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们讲理,讲庄稼人的理……庄稼人盼过好日子啊!”
说完,他转身跑了,矮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解放后,老牛筋每年都当选为队长。开始干得还行,不是当模范,就是评先进,越往后,他就越吃不开了。他总是出力不讨好,因为他认死理,怪脾气。
比方说,去年来了一批除草剂,别的队争的争,抢的抢,把药往地里一撒,草就死了,又省事又省力。老牛筋就是不肯买除草剂,领着社员们上山顶着毒日头,一锄一锄地锄了三遍地。大家一肚子不满意,背底里戳他脊梁骨,骂他。可是,到了大年三十分红的时候,四队的劳动日拉得最高,社员们数着一叠叠的人民币,个个喜笑颜开。这时候,老牛筋就开腔了:“打完地瓜干,队长换换班。我挨了一年骂,再也不干了,你们另选队长吧!”但是选举结果,他总是得满票。社员们都信服他,因为他最会当家。就说那除草剂吧,好归好,要花钱买呀,农业成本高,劳动日价值就低;再说,劳力充裕,给庄稼多松松土,有什么不好?这个道理锄地的时候大家不懂,拿钱的时候就都懂了。所以老牛筋年年挨骂,年年当队长。
老牛筋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要拖拉机
四队积累起一笔钱,有人提议买一部拖拉机。老牛筋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拖拉机!”要什么呢?他不说,大家也不知道。
今年开春,村里传开一个消息:他们的东山公社,被县委列为实现农业机械化的重点,大批的拖拉机、康拜因开进公社拖拉机站,今年就要一举实现农业机械化。社员们喜气洋洋地说,好了,这下庄稼人可以翻身了,从播种到收割,手上不用沾点泥了!
开始春耕的一天,果然,一队拖拉机开进了葛家庄。各生产队长都集合到大队院子里,领拖拉机耕地,唯独老牛筋没来。拖拉机站长老王憋了一肚子火,说:“走,把拖拉机开到四队地里去!”
拖拉机停在地头,轰隆隆地响,这响声总算把老牛筋引出来了。矮个老汉蹒蹒跚跚地走到拖拉机边上,往地下一蹲,石碑似的长身板,就靠在后面的大轮子上。他微闭着两眼,摸出屁股后边那“一大串”,不慌不忙地抽起烟来。老王一看这光景,在心里骂道:“这老家伙,太目中无人了!”但他听说过老牛筋的脾气只好把火压下去,把嘴巴凑到老牛筋的耳边,连叫带嚷地宣传机械化的好处。
拖拉机吵得厉害,老牛筋的旱烟又太呛人,不一会儿,老王就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他把手搭在老牛筋的肩上,鼓起最后一点劲喊道:“怎么样,老伙计?”
老牛筋把老王的手从肩上拿开,眼睛也不张开,喊了一句;“你走吧,我不要拖拉机!”
老王以为自己的耳朵被拖拉机闹坏了,又问:“你说什么?”
“不要拖拉机!”
这一回是清清楚楚的了。老王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跳上拖拉机,闭死油门,站在老牛筋的头顶上方喊道:
“你,你真是‘破坏四化分子’!真是绊脚石!”
老牛筋好像睡着了,依然背靠着大轮子,闭着眼睛。老王又从车上跳下来,差点把鼻尖顶到老牛筋的额头上,道:“这是县委的指示,东山公社的地必须全部用拖拉机耕!你听见没有?”
老头子把脖子一梗,道:“就不!怎么了?”
老王气得就地转了两个圈,向驾驶员挥手道,“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小李,你发动机器,马上给四队耕地!”
这时候,老牛筋把眼睛张开了,人也从地上站起来。他没有火,反倒笑了:“哈哈哈,天下真有好人哇!王站长,你自己愿耕就耕吧,我是不付钱的。”说完,转身走了。
老王追上去,说道:“不给钱还行?油费、保养费、驾驶员工资从哪里出?你这人讲不讲理?”
老牛筋一面走一面说:“你甭想从我这儿拿到一个子儿!”他又挥挥手,对看眼的社员叫道:“走,走,快刨地去!”
老王看着那矮小的背影,咬着牙道:“这根老牛筋!”
到底为什么
老王恼悻悻地把拖拉机开回公社。他推开拖拉机站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前打电话。那人扯着宏亮的嗓门说:“喔,还有这样的情况?……你们要耐心地做工作,斯大林、毛主席都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嘛!好,好……就这样!”
老王听见这声音,就觉得鼻子一酸一酸的。等那人放下话筒,他就带着哭腔叫了一声:“葛局长……”
农机局长葛平迅速转过身,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盯住老王看,嘴里问道,“怎么了?”
“我叫你那农民老子赶回来了!”老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葛局长。
葛平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老王喃喃地道:“真是咄咄怪事,你把好处送到他手里,他还要赶你走呢!”
葛平笑了,“你是不了解我那农民老子,他呀,这回是把拖拉机当作打火机扔了!这样的情况其它地方也有,刚才钟家沟来电话,就说这事情……”他猛地收住脚步,也收起笑容,一挥手说:“走,跟我回葛家庄!我就不信,农业机械化的滚滚洪流,卷不走几块小农经济的硬石头!”
两个人跳上刚熄火的拖拉机,又开回葛家庄去。
东山公社这个点,是由葛平负责的。今天离开县城时,县委书记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老葛,这会儿你是咱们县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先行官啦!你下去住几天,回来写个报告,我等着你啊!”葛平满怀信心地来到东山,可是出师不利,一来就不得不和他的农民老子交手。别看他常说父亲的笑话,心里却怀着几分敬畏——对付那个老头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拖拉机到葛家庄,正是半头晌时分。葛平向乡亲们打听父亲,人们说,他领着部分社员上北山耕地去了。老王问:“怎么办?你去找,我等着?”
葛平思忖一会说:“不,去北山有四里多路,来来回回就把时间耽误了。你们先去耕地吧!”
老王犹豫道:“敢吗?”
“敢!”葛平很有信心地说。
这时,地里跳出个小青年,招呼驾驶员道:“小李子,我领你耕!”这个青年是四队社员,叫二虎,十足的拖拉机迷。他和每个驾驶员都是朋友,有了机会,就偷偷摸摸地爬上拖拉机试试。他看见有葛平作主,胆子就壮了,自告奋勇地要求做助手。葛平认得他,就点着他鼻子道:“这个小鬼!老王,你要多留神,别叫他弄坏了机子!”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把拖拉机开进地里去了。葛平独自沿着小道,上北山寻找父亲。
山里一派早春的景像。柳枝上鼓出米粒大小的嫩芽,山雀儿踩着枝条晃悠,唱出欢快的歌。路边的草还是枯黄的,但枯草下面萌发着鲜嫩的草芽,一条长虫“嗖”地钻进草丛,把刚刚蜕下的皮搁在枯草上。果林里,桃、李、杏花正开得热闹,一片粉红,一片洁白,像天边的彩霞飞挂在树枝上……这一切对于葛平来说,是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啊!
葛平一路走,一路看,不由回想起往事:1958年,他在东山公社当干事,雄心勃勃地打算“放卫星”。他负责的那个片,就有葛家庄。葛家庄的生产队长都报上高产量,就是父亲不吭声。葛平急了,自作主张地说:“四队的亩产量是一万五千斤!”父亲这时张开了眼睛,嗓门震山地吼道:“放屁!”
回到家后,父亲拿起一把镰刀,“匡啷”一声丢在葛平跟前,闷声闷气地说:“跟我走,割麦子去!”父子俩来到一片长势茂盛的麦田里,蹲下身子就割。割了一过晌,把这块一亩多点的麦田拾掇了出来。父亲也不说话,领着儿子推小车,把麦个子全搬到场院上,然后推来磅秤,亲自在儿子眼前过磅。葛平心里纳闷,称麦子哪有这样称法的?麦粒没打出来,麦秸没铡去,并且还湿,这样称出的数字,算毛重还是算净重呢?……他没敢多问,只是帮着父亲把麦捆往磅秤上搬。老爷子满脸严肃,乌毡帽的帽檐里夹着一支破铅笔,手里拿着个烂小本,每称一磅,就把数字记下来。最后,一亩地的麦子全称完了,一共不到九千斤。
老父亲拍拍小本,发话了:“怎么样?连麦秸称上还不到一万斤,你说说,一万五千斤的小麦该是怎么个长法?是光长穗,不长秸秆叶子呢?还是平地里冒出一层麦粒儿?”
葛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嗫嚅地说:“人家科学家计算过……还登过报……”
“见鬼去吧!庄稼人不能靠这一套过日子!”停了一会儿,父亲嗓子有点儿哽咽地说:“庄稼人的日子,难过啊!走错了一步,就会死人的!”
老人家说完这句话,嘴角就抽搐起来。他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猛地转过身,匆匆忙忙地走了。儿子看见父亲走出好远,举起满是老茧的巴掌擦眼睛——他流泪了。葛平心里一阵酸痛,返身就往公社走去……
这事过去二十多年了,可是每当他要和父亲打交道时,总要回想起这段往事。他告诫自己:要深入调查研究,要掌握充分的事实,这样才能说服他的农民老子。
葛平来到北山,一眼看见了父亲。他歪戴着乌毡帽,裤腿挽得老高,一双黑脚杆,深深地埋在刚翻过的泥土里。他是在犁地。牛拖着铁铧子在地头上休息,他自己却歇不住,瞅这空子捡地里的草根。他的手背皲裂了,看上去像一块老树皮,但十分灵活,一双手在泥土里摸来摸去,一会儿工夫就抓出两把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