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与诸王商议，根据功劳大小，手中兵力配备，在朝的人望权势，平衡各方面的需求，草拟了２８人的名单。报魏王审查之后，划掉８个人，比定额还多出两人。多出这两个可不好办，又得思忖万千。几经周折，这１８员功臣榜的名单终于定下来，呈到魏王案前。
快到冬至了，昼短夜长，事情得抓紧做。午后未曾休息，召来宁贽和几个皇子到祈年殿瑞光阁中，围坐炉旁议事。
看着手头的名单，魏王有些怅然，似乎想起多年前与大臣们驰骋沙场的情景。喝了口滚热的奶茶，打开话匣子，看着挨个用手点名，细细数说这些人的功劳事迹。不用说，排名第一的是骠骑大将军元泰，魏王同宗的侄子。
“元泰小的时候就很勇敢，在草原上骑马射箭样样都是第一。跟着我打过好几场硬仗，十几年戎马生涯，北拒柔然，西挡贺兰，南抗大梁，铁甲轻骑，平大漠，定南蛮，灭狼烟，每一战都身先士卒，最后在平城以身许国，夫妻二人双双遇难，做这个第一名当之无愧。”
再看下去，虎威将军姜遵，彭城太守卢朗等人紧随其后。挨个点评，魏王时而欣喜，时而神气激扬。能引起别人精神上的共鸣，唤起美好记忆或许也算是一桩大功劳。名单上的人虽不在跟前，却引得他大发感慨。
这人不一定就有多好，多大的功劳，可他存在的时间场所恰到好处。不是想某个人，而是他凑巧就在自己青春年少的那些快乐时光里活动。
看到第十名，龙城太守路承。魏主笑着点点头，“飞将军！嗯，他也当得起云台名将的称号。”却没有详加评论，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宁贽，心中暗想，“这孩子做事倒很公允，不以个人私怨定取舍。”
肃王元哲不大满意，“父王，路承功劳是有的，可中山国一战，一举坑杀十万降卒，为人过于狠毒，选他入功臣榜似乎不大妥当。”
“哦，大将军临阵杀伐决断，将在外君命都不会听，这都是命，成王败寇，争不得。再说才十万人，当年赵括纸上谈兵，一朝落败，秦将白起可是坑杀过４０万赵军。”魏王轻描淡写般说出一句，顺便又扫了宁贽一眼，那意思无非是“杀就杀了，你还能怎么样？不过是一个蝼蚁般偷生的人，比起那些死鬼，给你个国舅的名号，苟活于世，已是最好的安排。”
宁贽的脸色有些惨白，原以为自己能忘记过去的恩怨情仇，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没想到苟活于世，仍时不时会被人揭开旧伤疤，放肆地任意践踏！为掩饰脸色而举到嘴边的茶杯忍不住晃动一下，忙张口喝下一大口茶水。暗想，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闭上眼就不存在。
对那些争地盘，抢皇位的野心家来说，这数万亡魂只是一块抹布，沾上血就扔了。
当年中山国战败投降，被坑杀的十万人，哪个没有父母亲人，哪个在家里不是重要的人？河边枯骨，春闺梦里，娇妻幼子倚门盼归，多少本该安享余年的老人，失去正当壮年的儿子，容颜苍老，体力衰微仍坚持在地里扶着锄犁！
可魏王并没有放过他，“小宁，你怎么看？”
“路承其人，功在大魏，过在中山，眼下已无中山国，大魏不承认其功劳似乎不妥。”无可奈何，宁贽只得接过话头。
魏王赞许地点下头，拨动一下垂到脸前的冠上朱带，“我就怕你糊涂，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前代秦皇都知道车同轨，书同文，江山一统，华夏一家，国力才能发展壮大。一统天下乃是大趋势，不是一个区区中山小国能阻挡的。杀降不吉，死后的事自有阎罗王料理，活着时的功劳总不能昧了他的。这凌云阁上，也有路承一个位置。”
一语定评，宁贽知道再无更改的道理。不过一个画像，爱挂谁挂谁吧，荣誉的殿堂永远是为胜利者而设。可悲的，却是让他这个失败的阶下囚来推荐。还是缪冲聪明，装痴不颠，暗地里猛捞金银。
想到这里，觉得该开口再向魏王要些粮饷，可邺城的兵早已超过编制数倍，开口只能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算了，还是回去后慢慢算计缪冲吧。
“这事就这样，下一步就是让画师去画了，等这些人百年之后再加事迹评语。我也倦了，你们吃点子东西，散了吧，外面怪冷的，想是要下雪了。”魏王打个哈欠，靠在用毛皮褥子铺的厚厚的暖榻上，闭目养神。
小暖阁里，紫色纱罗帷幕低低垂下，暗香涌动。走进去，屋子正中几案上放着杯盘酒菜，生着暖暖的一盆炭火，还有个肚子里装满木炭的红泥小火炉，小小砂锅，鸣玉正拿着勺子往里面一样样放调料。一股沁人的暖香气息扑面而来，夹着温润的酒香。
“做什么好吃的呢？”看到活泼可爱，散发出勃勃生机的小玉，宁贽眉毛眼睛都是笑的。
“宁哥哥，缪冲来过，送了几斤河虾，鲜的很，正好做给你吃。”
“他走了吗？”
“没走吧，说要找你围炉夜话的，豹雏刚才死缠着他，要去外面什么地方玩，他又不肯，两人打闹着去后院了。”
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人，想他的钱，他就出现了。反而显得宁贽的念头有些龌龊，同是天涯沦落人，在外面没本事，只能窝里横一下，算计算计自己人。
“缪兄，”宁缪二人拥炉对坐，喝酒谈天。小玉与豹雏一起，看霍都在窗前桌旁起人物画的草稿，外面起了风，有雪粒子在飘，初冬的第一场雪。
缪冲眼神清亮纯净，表情凝重可亲，与他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外表大不相称，手执酒杯，呷了一口温热的黄酒，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只大大的虾仁送进嘴里。含糊着说道，“虾不错，明天还有鱼送来，到时我让人给你送些过来。记得你小时最爱吃鱼的。”
宁贽轻轻说，“自从十多年前跟元泰将军去过一次邺城，我就再不吃鱼了。”
“怎么了，那儿的鱼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两个字能形容的，鱼肚里有那啥。”说到一半，忽然止住，满屋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即便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也不会外传，可宁贽还是选择了闭嘴，掐了一下手上的指甲。
缪冲脸上顿时现出恐惧之色，十多年前，他在魏王身边，正是受宠的时候，当然记得，邺城清理宗室诸王，大大小小死了二百多人，尸体投入河中喂鱼，据说河中水都是红的，多年漳河附近人都不吃鱼。
忙颤抖着声音，转换话题，“看霍老爷子的忙碌劲儿，这人选的事想是定下来了，否则是不能起画稿的。除了这事，你还有别的心事？让我猜猜，是不是在宫里看中了哪位姑娘，没好意思开口？不怕，等改日我进宫求老王指给你。”
“不是这个，唉，我们在这里倒是有吃有喝的，可怜我邺城那些兵们，也不知他们的衣食是否齐全。”
轻轻笑一下，“小宁，你这就是打我脸了。咱们至亲兄弟，有话直说。我的就是你的。”停顿一下，又接下去，“你的还是你的。缺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宁贽伸出两个指头，掸掸身上皮裘卷曲的风毛，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年邺城一带没收成，听说老兄在洛阳是有名的富户，想从你这里借些钱物，养活手下那些人。等明年收了东西，再加利偿还。”
“你堂堂一方太守，难得有用我的地方。这样吧，也不用远路运过去。我在邯郸道上有一个仓库，存有几千石谷子，是去年收的陈粮，还有一些布匹皮货，积了许久，等着涨价，一直没出手。咳，也该腾仓了，明天我派人过去，你找车拉走先救个急吧。”
“呵呵，还是缪兄高义，救人于危难呀！事后我得好好写封信谢你。”
话虽如此说，半个多月后，事情办好。听简博说完如何分派粮食的事，宁贽开始动手写感谢信，动作很夸张，小玉跟在眼前帮着忙乎，紫毫毛笔，端砚徽墨，青瓷笔洗，玉雕笔架，大大的一张上好绵纸，铺平，用精雕细刻的碾玉狮子镇纸压好上面的两个角，拿着架式，饱蘸浓墨，落在纸上两个字，“损米。”写好封上，巴巴的派豹雏亲自骑了马送过去。
接到信，缪冲不过粲然一笑，这些粮食物件原是身外之物，来的容易，去的快，倒是宁贽这颗心是不好收拢来的。他自少年起由雍容郡主教养，后又随元泰征战多年，早已认同了魏主大一统的观念，虽有旧恶，却宁愿选择失忆，不肯再为复兴故国出力报效。让这样的人做中山盟的少主，是旧国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眼看冬至到了，想起在深宫里的宁馨，虽然得宠，却无依靠，一个人凄清度日，不禁有些伤感，自从辞了花鸟使的差事，进不得后宫，已有数年未曾见面。叫了管家过来，让他到自家店里挑一些新鲜玩艺儿，自己又一样样看过，叫几个稳妥的管事女人送到宁府，托鸣玉转呈贵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