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贽向来不爱笑话别人,更不能笑话自己的好朋友,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新兵们过来了?”
“是啊,第一批刚来,还有两批,已走到数百里之外,想是没几天就到了。提起这事我就生气,眼看着边关不稳,得抓紧操练,这些新兵可不能让老兵们给带出坏毛病。那些营妓,得想法子赶走。”
宁贽听了鼻子眼睛都想笑,看来是玩腻了,没新鲜感。“那就多发些赏赐,让她们走吧。”
“领再多的赏赐,也不会走的,越是赏,她们越觉得军队这里油水大,是个风水宝地,才不走呢。”
想一下,出了个主意,“不如这样,出个告示,就说军队要整肃风纪,营妓不得逗留,发现一个,立即问斩。”
孟准笑笑,“以前也下过这样的命令,可营妓们不进来,改为军士们夜里往外跑,还是挡不住。”
难怪挡不住,当官的成日里狎妓饮酒做诗,怎么能指望当兵的不沾荤腥?
且说这一日,有几个兵,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扭打起来。混乱中,失手把那个女人打死了,地方官员报到陇西公孟准这里。
宁贽一听,机会来了。暗里出主意,“不要理,这样的事,且放纵着做去。”
孟准心领神会,当着地方上一干人等,摇晃着他的大脑袋,“什么,死了?这是军队,打仗的地方,她们来这里做什么?”表示很无语,死就死吧,没有对那几个打死人的做任何处理,一板子都不肯打,一个钱不出,一句好话不给。
消息很快传开,营妓们人人自危,想着没有人身安全做保障,挣再多的钱也没用。又是这么个鸟都不落的偏远之地,何不去内地找个繁华地方做事?渐渐结伴成伙,跟着那些退伍的老兵,退回关内去。
眼前没了那些撒娇扮痴的莺莺燕燕,孟准觉得心头清亮不少,精神头儿好些,不再头晕眼花腿酸软。每日里除处理地方事务,训练新兵,有闲功夫陪着宁贽出去游玩。
这日想起以前提过的水怪,决定多带些亲兵卫队,亲自到那个荒废的古堡去看看。
果然有一波碧水,在小沙漠的边上荡漾。往东,就是孟准他们驻军的大片绿洲和居民区。
那个石头垒就的高大古堡,就在湖边上。
“这个湖,有名吗?”豹雏难得开口问一句,他这些日子吃多了肉食,想是需动动舌头,帮着消化。
孟准爱惜地看看这个名实相符,结实英武的少年,笑着说,“当然有,因其形如腰带,长而弯,当地人取名玉带湖。”
蓝天如洗,一弯玲珑玉带,古堡如一颗圆润的珍珠,紧贴玉带边上。
一个绿衣少女,戴着白色狐毛的小帽,梳一圈小辫子,正在湖边洗衣。
“奇怪,连男人都不敢来的地方,怎么会有个女孩子?”大家都很惊讶。
走近看时,是一个女子,秀美直挺的鼻子,轮廓清晰的脸,眼睛如湖水般清澈,呈现蓝色。
看到有人过来,放下手中的衣服,直起身来,身材纤细苗条,如初春时分新折的嫩绿柳条。
见人群中有小宁国舅,眼前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鼓足勇气,大声说,“你怎么追到这里?我的命就在这里,要就拿去。”
原来是柔然公主赫宜。
虽是仇敌,可宁贽眼下杀气全无,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并没想取她的性命。
再说,有错的是她的父亲大真可汗,与赫宜没什么关系。
“你认识她?”这次轮到孟准吃惊。这小子,从哪里结识这样美的女子?
宁贽摸摸鼻子,苦笑一下,他何尝愿意认识,不过是不得已。
“这是柔然公主赫宜,我曾经的未婚妻。”
“啊,为什么加上曾经两个字?”
“那是奉命和亲,她的父亲把我扣在坎儿城,想换取大片疆土。与大魏为敌,哪里能得好?被我给杀了。这婚事自然作不得数。”小小的声音。
宁贽不愿激怒这个小女子,人家并没有害他,在坎儿城时,还很照顾他。
走上前,“宜公主,我也是凑巧来这里办事,并不知你在这里。”
赫宜的眼泪几乎流下来,不知是喜还是忧。
“不是说这里有水怪吗,你怎么敢在湖边洗衣服?”
“其实并没有什么水怪,是我让手下人散布的消息,目的是不让外人过来。”
“你怎么到了这里?”宁贽问。
“父亲死了,新可汗继位,柔然部呆不下去,带着几个族人,四处流浪,看这里有水有草,就留下来,养了群羊。”避着宁贽的眼光,幽幽地说。
“或许,你可以跟我到中原去,我来安排,找个宁静的村落住下,如何?”
“我在草原上呆惯了,不想到中原去。”
赫宜轻轻转过身去,牙关紧咬,或许这就是命吧,可又不肯就此罢手。
孟准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拖延着不肯前行,等的宁贽心焦,勒住马,喊起来,
“孟夫子,你能不能走快些,天都黑了。”
孟准瞪他一眼,真是个呆子,那么美的女人不知道领回去,你不要也就罢了,现成的哥哥兄弟,闲着也是浪费,介绍给我呀!一声不出,旁人费心搭讪,还在边上碍手碍脚。
宁贽不得不走了。剩下的日子,孟准压根没心思翻书,瞅谁都不顺眼,不停地催着宁贽起程。
霍都的工作不知进行到什么地步,宁贽不想走,可看人家孟准有逐客的意思,想是焕发第二青春,只好动身。
“以前这个孟大人可不是这个样子,对我好的很。”
“他自从打那个玉带湖回来,就变了一副嘴脸。”豹雏眼里不揉沙子。
“哦,明白了。他的家眷没跟在营里,想是寂寞了。”
“可能吧。别人寂寞的也有,没见过这么不堪的,真不知如何做上的名将!”小豹子说完,自去查看那些藏起来的水袋。这次路上很安全,并没有鹰。
天突然间黑了,乌云翻滚,狂风如怒,刺目的电光低低盘旋在头顶,焦雷炸响,一道道闪电照亮云层,令人不敢仰视。
茫茫无际的旷野中,突然闪出一小队人马,约有几十个人,看穿戴打扮,极像柔然旧部。刀锋雪亮,马如游龙。为头的是一个着绿衣的女子,正是赫宜。
“宁贽,你想跑吗?”厉声大喝,一把飞刀直取宁贽的脸部。有人撑腰,跟班儿多,确是不同,说话的气儿就粗壮。
一闪,躲过。豆大的雨点刷刷地落下来,打到辽阔的荒原之上。宁贽几个人身上都湿透了。雨总是在意料之外才来,那张面具是用皮子做的,此时被水湿透,软绵绵地垂下,半遮住眼睛,非常不便。随手摘下,扔到一边,腰间拔出长剑,准备还手。
宁贽不喜杀戮,又一贯胆小怕事,可他毕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人,见过大场面,杀个敌人跟捏死苍蝇没什么区别,都是对一个生命的终结——鲜活亮丽的生命,生于母体,溶化于寂寂大地,好像一颗滴溜溜的水珠,汇入属于它的那片云彩。
小豹子怒了。什么,敢下暗器伤人?按他的习惯,需要听到脖子扭断的声音。打马扑上去,马快人疾,一脚甩开马蹬,纵身一跃,已抓住柔然公主赫宜的脖子。
“住手!”宁贽的喊声与一声脆响和在一起,接下去,是一场混战。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地上那些草叶子都是湿的,顶着晶莹透亮的水珠。宁贽从没这么狼狈过,连面具都弄丢了。行李衣物全是湿的,除他与小豹子安然,其他几个从人身上都有伤。
天已渐晚,秋意袭来,身上的湿衣冰凉,旷野中有猫头鹰的叫声。
“得想法子找堆火烤烤。”宁贽说。没戴面具走在这荒野里,让他心里忐忑,仿佛鬼魅会趁机过来侵扰。
“柴草都是湿的,没法生火。”豹雏黯然回答。
前面有一间小小的破庙,不知是供奉哪路神仙的。此时看在眼里,竟如宫殿般可爱。进去看了,有一张破旧供桌,几个彩塑掉光的泥胎。尤其令人高兴的,是供桌旁还有几堆破木板和干草,想是有人在这里过夜。
“以后再不许扭断别人的脖子。”烤了一会儿火,吃些东西,给那几个从人重新包好伤口,马儿在一旁嚼着干草。宁贽坐在火边,边烤手中的湿衣,边嘱咐小豹子。
“嗯。”豹雏大声应着。
“她死了,孟准知道会记恨我的。”
宁贽闭上眼,自语。“多年的友谊,竟抵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钟情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