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疏朗挺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赵匡胤的脸上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表情,意喻着幸福呈祥的烛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疲惫的形状。
张令铎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时屋中都是亲信之人。便靠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清渠先生是我妻舅,在夏州时,助我经营军队,推行募兵令,有旷世之才。我原本想引荐给玄帅,共谋大业。如今看来他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赵匡胤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反而问道:“他方才说他如何抓到罗环的,你可听清楚了?”
张令铎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疑惑道:“他说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赵匡胤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悠远的前方,“不是没有不妥,是他谋事太妥帖了。”他轻轻看了解忧一眼,缓缓道,“在前堂时,他既不能确定对方的目标是解忧,又不能确定刺客一定是罗环,但他仍将解忧作为诱饵,引人行动。我想跟在他身边的暗卫必然不止击落罗环袖箭的那一位,应该是有数名,每人盯住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任何一人有所行动,都逃不了他的掌握。”赵匡胤转移到张令铎身上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峻,“我不在意他聪明绝顶、料敌于先,但今日是你婚宴,参宴将士都有名目在册,他竟然能在其中混进这么多翟家暗卫。这才是最令人心惊的。”
张令铎与解忧闻言,心累不堪。只觉得方才眼见种种,都如幻境般不可确信。面上杀机重重,背后又是一盘心思的较量。一时间,只觉得南唐寿州之战、燕云盟、藏着秘密的残璧、燕云十六州,像一团一团的乱麻般,扯出了一个线头,便带出来更多的疑点。又觉得赵匡胤与翟清渠,仿如两位心有灵犀的高手在台上过招。旁人看见了他们出的每一招,却仍然不明所以,只觉得纷繁花样的招式甚是好看,光顾着在一旁拍手称赞了。想到此处,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眼,两人平日觉得自己智力优于常人,而在翟赵面前,竟如愚昧小童般。心底滋味难言,便给同样心境的对方送去理解的目光,之前的怨恨竟也抵消了小半。
红烛烨烨,暗黄色的光晕摇曳在精心装饰的金绡漆柱上。这一日事端频生,竟都忘了到此处来,是为了庆贺张令铎新婚之喜。此时,诸事已休,月近中天。花厅外繁密欲垂的桐花开得正盛,浓郁的香气一袭一袭地扑来,让疲惫不堪的人们有了些许的放松。
解忧看着天边璀璨明亮的星子,似一颗一颗夺人目光的宝石,望的久了,眼睛也有些酸胀。这一日,这般过去了。离他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她扭头见赵匡胤坐在一张檀木宽榻上,兀自沉思,烛影在他面上变幻,他便如一尊塑像般不动丝毫。
张令铎虽心中仍有无数疑问想与赵匡胤商议,但见他这番模样,又牵挂着前堂的宾客种种,又牵挂着自己的洞房花烛,便与解忧行了一礼,寻了个理由,悄悄匿了去。只将解忧与赵匡胤留在厅中。
解忧在赵匡胤身边寻了个坐处,贴着他坐了下来。转头见赵匡胤清俊英气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忧伤,屋外是四月暖春的夜色,他的神情却像是深秋季节里飞落的寒露薄霜。解忧心下蔚然,虽烦极了这一桩牵着一桩的阴谋算计,却想起了早上那一碗面的温暖,便也有几分甘心为他分忧:“事已至此,除了向前行,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咫尺,呼吸可闻。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热情激烈的一吻,竟红透了耳根。他万事聪明,却唯独对男女之事本笨拙木讷得很,两人关系到了这步,只令他愈发畏首畏尾。纠结许久,终于化作嘴边一声长叹:“寿州之战着实不易。夺下陇西军花费了太多时间,如今燕云盟和翟家也掺和了进来,想在出发前为你创造一片安全平静的环境,如今看来已是不能。”
解忧听言,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一点温润的水汽,低低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事情变化不是人能预想料到的。上次进宫,万事太平的,我不照样把自己折腾进太液池里去了么。官人在外征战,只管专心一用。胜败也无所谓,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便是我的万事如意。”
她说话的声音略带着疲惫的沙哑,却似有无限温柔的情意,如春水柔波般荡漾。赵匡胤从未见过她这般含情脉脉的样子,也许曾经见了,却不曾往心里去。此番情景下,便有几分动容,再顾不得别扭矫情,不自主地伸张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之前未觉得话别困难,而今却觉得无论嘱咐多少次,却老也放心不下。”他顿了顿,继续道,“幸好你在宫里倒是能省心了些。郭妃与秦妃与你关系好,这交情来之不易,平日多多走动,即便出了些许错乱,总还有个能帮衬说话的人,只是万不可再以身犯险。若到了危机关头,便去找……”赵匡胤本想说“三弟匡义”,可话到嘴边,想起赵匡义那志大才疏的样子,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改口道,“……陛下。他念我在前方作战,对你也能多有些偏袒维护。若是实在危急,翟清渠也是有能力的人,你们师徒一场,求他帮忙,也是一条路。”
解忧吃吃笑道:“官人不是对翟先生处处设防,昨日还不许我向他请教求学,今日怎么反而让我有难时可向他求助呢。”
赵匡胤搂住解忧的手,猛然用力,将她的身体板正了,神情严肃道,“翟清渠这个人,即便在翟家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十四岁之前,翟家老宅中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突然便坐上了总账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几年。他的秘密也许……事关重大,但我看得明白,他对你却并无恶意。之前,是我小气了。解忧,你虽名为我的偏妾,但我不愿管束你,我仍然愿意给你自由。他日,你若是要离开我,我也不能拦你。”
解忧低着头,半是感慨半是生气,赵匡胤这个呆子,总有扭转气氛的能力。让人心中无论是甜蜜温情,还是怨恨恼怒,都长久不了。想到此处,她索性转过了身去,不再看他。
赵匡胤对解忧情绪的变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仍自顾自地说:“夫人的身体前几日有些好转,总算是不再咳嗽了。但我这一走,又赶着春日阴雨连绵,若是能照应上,你还是多费心。”
解忧好气又好笑,眼睛鼓溜溜地在赵匡胤面上转了半天,终于看得他有些发毛,问到:“怎么了?”
解忧呵呵一笑,“我在想,你整日操心这么多,牵挂这么多,累是不累呀?”
赵匡胤一时语塞,竟立在那里。
隔着墙壁,正堂上的喧闹早已散去。夜色浓浓,偶尔传来一两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这本是宜婚丧嫁娶的好日子,却被一桩一桩的事情摆弄得七零八落。解忧一颗心犹如被万千愁丝一层一层的勒紧束住,飞起落下,完全不由自己摆布。她极力地想撇开这些烦事,可它们却像收到磁力吸引一般,朝着她飞扑过来,将她的头脑、耳目缠绕得密不透风。竭力睁开眼,只觉得赵匡胤模模糊糊的影子,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又像在很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拼命去捕捉掠过耳边的声响,想再多听赵匡胤说些可爱或可恶的言语,却什么也没有。这次谈话,便是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长谈。
三日之后,大军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