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秦妃,解忧回到赵宅时,已近日暮,西斜的太阳金腾腾地挂在天上,暮春的暖意,催开了门前火光霞焰般的石榴花,那鲜研的色彩让她愉悦的心情又添了一笔欣喜。
解忧刚进花厅,卸下沉重华丽的猩红色翠玉披风,顺手交给迎出门来的芳儿,忽然见厅外帘下站了一个月白色儒服的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翟公子怎么来了?”
翟清渠笑盈盈地转过身,施了一礼,道:“前日拜托令铎邀约赵将军,有事相谈,今日也是翟某冒味,午后才送拜帖过来,将军已经去军营了,索性就在此等候着。”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浅浅的笑意,如月下清竹般使人心神怡爽。
解忧点点头,命芳儿在花厅重新布了茶点。想着赵匡胤为筹备出征,日日在军营操练,不知几日归来。贺氏卧床,家中竟连个主事的也难得。便差了赵志去营中请,嘱咐厨房备着晚膳,一番忙碌之后,方才在对面坐下。
花厅里布置的雅淡,屋角高几上放了一个青花缠扰的瓷瓠,斜斜地插着几枝淡红色的晚春梅,透着淡若无闻的香味。翟清渠侧头看解忧身着金丝细密缝制的红底海青纹礼袍,一头珠玉环翠,饶是华丽。不由赞道,“前几日见娘子,轻装出行,宛若小家碧玉,今日又如此盛装,可简可繁,真是浓淡相宜。”
解忧眼波欲横未横,淡淡道:“解忧素来以为帐房先生乃是暗室中闷头算计的实诚人,那日见先生儒雅知礼,怎么今日偏要做出一副轻薄的模样,惹人生厌。”
翟清渠很是不解的表情,“称赞娘子美貌,便成了轻薄惹人厌,难道非要翟某说娘子貌似无盐丑女?咦……”他装作仔细打量解忧面容的样子,“细细看来,你这两道眉毛还真是长短不一。”
解忧几乎气结,这江南人究竟怎么回事,各个看着持沉稳重的样子,背地里却是这般的戏虐不羁,秦妃如此,这个翟清渠也是如此。她定了定心神,将话风岔开,“北营离此来去也要大半个时辰,待将军回府之前,先生可是准备一一研评解忧的长相?”
翟清渠爽朗一笑,又恢复了那翩翩君子的模样,道:“那么诗词曲赋、风土人情,你可择一而论。”
“钱。”翟清渠话音未落,解忧便即刻答道。
“钱?”翟清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虽说世人皆爱财,可在情面上皆以爱财为耻,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谈论此物。
解忧看着他,略带讨教的样子说道:“先生应当对金钱最是熟悉吧?何必绕路风雅,去论些虚无不实之物呢。”
翟清渠含笑道:“我倒不知,朝廷钦封的四品夫人竟对着金钱之论也有兴趣。”
“田赋征战、柴米油盐,哪一项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圣人之论利心,黄白之物利行,君子羞谈金钱,但解忧并非君子,如今虽未持家掌柜,却也知道金钱的重要。难得先生在此,自然不愿放过机会讨教,以期能一窥金钱之道。”她话说的诚恳,连翟清渠也微微动容,回了一揖。
“那你问吧。”翟清渠的目光悠长且带着鼓励的善意。
“金钱之道在何处?”解忧鼓起来勇气问了一个问题。
“在商。商者流通万物,汇聚万利。”
“为商之道在何?”
“贵在变通。无变通必成死局,锱铢必究与顺势妥协之间,拿捏得当便是商贾成功之道。”
“为商者汇百利,是为何求?”
翟清渠静静地看着她,嘴角蓄起了一点笑意,慢慢绽开,攀上他温和的笑容,沁在那纯净如泉水的眼里,“为自身得自由。金钱在袋中,看似进出容易,实则最为安妥。它能让你在家世倾覆、权力抛弃或是感情裂变之时,有裘衣暖身、佳肴饱腹、屋檐避雨;使你不用依附于他人便可言所欲言,行所欲为;让你的一笑一颦,一喜一怒,不为他人哀喜左右,才能让你成为你。”
解忧眼中的光彩渐次亮了起来,眸光悠悠,却如天边远远飘着的悠悠白云,漫不着力,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像是一粒一粒的石子,砸在她耳朵里,又踏踏实实地落进了心里,漾起一阵又一阵愈发亮堂的光芒。
她突然觉得,自己蝇营狗苟追寻了数年的疑问,如今在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门。
三年前,她青楼卖唱,用红颜陪笑换取一席安生,以为幸遇良人,终生可依。但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尽;她以此生为质,宁为赵匡胤筹谋的“弃子”,以为经历风险后,两人感情新生,却又被冷言惊醒。心已凝固成石,只求饱暖一世,却连自己也不知所求,如今好了,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何必求权,何必求情,何必求人,若有万贯缠身,她自可以自在逍遥去了。
解忧盈盈一拜,“先生此话,如禅机点化,受教匪浅。”
翟清渠看着她,原本清淡至极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黝黑的眸中瞧瞧露出几分欣喜之色:“我在开封应该会留一段时间,若你真的对生财之道有兴趣,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我现在寄居在张府,你若觉得不方便,在南熏街上有一家翟氏钱庄,也可以让那王掌柜来找我。”
解忧暗自思忖,这话说的倒像是两人私通约会的样子,正踌躇着如何回答。
翟清渠笑道:“若还是觉得不方便,你可以拜我为师,我先前在钱塘、在寿州也收过几个门下弟子……”
话音刚落,便见解忧已经拜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行了见师之礼。翟清渠嘴角抿成一道满意的微笑,这不失时机的悟性,看来只需稍加点拨,日后必成敛财的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