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被诛后,秦妃将那日在昆池边“偶遇”解忧落水并施以援手的事情奏报了柴荣,柴荣便免了她劳役抵罪的期限,许她回府休养,并称另有赏赐。却是秦妃殷勤多留了两日,一则是两人确实投机,二则是京羽医术精湛,在帮她调养之余,亦开始琢磨如何医治她被烧伤的腿。因此,当匡义骑马回到浚仪街赵宅时,正巧遇到解忧从宫中回来。
匡义跳下马来,帮着解忧打起轿帘,一面笑道,“正好有事找娘子,没想到门口便遇上了。”
解忧扶了扶发鬓上将要滑落的花簪,随意接到:“最好是好事找我,这番折腾,差点连命也搭进去。”
这么一说,匡义倒有些踌躇了,方觉由自己开口并不妥当,便想找大哥商议。便岔了话题,随着解忧一起进府。
管家赵志正在置办赵匡胤出征的行头,见解忧与匡义,福了福,说:“老爷去军营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解忧便去后堂见了赵母与贺氏,匡义一人等在书房。
天气虽然渐暖,天黑得仍然早。匡义见方才还明霞万里的天空,转眼便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那流金似彩的晚霞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消失,很快,夜幕忽地盖住了天地。
他心里万般地焦急,他并不清楚三年前永乐楼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既然余爷拿出来做最后一搏的筹码,其中的价值必定不低。长孙倒台后,家产查抄、陇西军也被整编改制,还有什么秘密藏在京城?又为何这么着急?再等一夜都不行。
匡义在赵匡胤的书房里踱来踱去,眼瞅着外面夜色如墨,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上面。他终于按捺不住,决意先找解忧商量,便径自向解忧居住的小院走去。月光被他急行的衣角甩开,激荡起阵阵光漾,他也说不清,这般匆匆而行,究竟是太怕失去这次机会,还是想让自己出现在解忧面前。
“他就说带这句话给我?”解忧咬着嘴唇,一条净色的丝帕勒在手掌间,将素白的手指扯的失了血色。
“嗯,”匡义怔怔地看着月色布满了解忧的肩头,漾起一片清柔,慌忙稳了稳心神,“他说其中缘由,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一点。若是能保住他独子的性命,他就将其中秘密告诉我们。”
“我猜到了一点?”解忧笑意凄然,当年自己不过是永乐楼里只会幻想的头牌歌姬,直至被人推进墓穴,都还浑然无觉。事后虽然亦觉得那场大火起的蹊跷,却又无踪可循,更不愿去再与永乐楼搭上半丝关系。甚至余爷,她更希望有一天,赵匡胤淡淡地告诉她一声,余爷已经死了。这样便可以放下过去的仇怨,好好地将眼前的日子,一点一点过好。
可偏偏事情要节外生枝。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道:“余爷现在南熏街?”
“是的。我让黑衣军看着他,也遣人去北营请大哥了。只是再过一会,宵禁就下了,怕在城中行走,多有不便。”匡义语意中焦虑之色渐重。
解忧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十分的决心,艰难地说道:“我们先过去吧,待会请将军直接到南熏街便是。”
南熏街与浚仪街隔了三个街市,风貌大不相同。与浚仪街的宁静有序相比,这边家家缚彩欢门、灯烛荧煌,连天边的星月之光都被衬得有几分晦暗不明。这里的酒楼歌馆、算卦食肆,一步一寸,都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街南头上,有个姜大娘,是个寡妇,推着食车,上面满满当当地放着炙椒、酸儿、羊脂韭饼、槽羊蹄,旁边还有个矮矮的胖子,一辈子没娶老婆,整天担着架子,卖的是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细粉科头、姜虾,两人总爱争谁的食品好吃,永乐楼进谁的货更多些。他们互相讥讽攻击的话,解忧早就背熟了。但一到冬月大雪天,两人就会将食摊靠在一起,共用一个大碳炉为食品保温。那时候,翘翘和丫头芍药便打赌,这两人什么时候会结婚,赌注便是一支银凤簪。
那时候的岁月,即使苟活在最卑贱的勾栏瓦肆间,也是整日的无忧无虑,自我寻乐,远比如今出入宫廷将府愉快得多。如果没有那场大火……
解忧无数次假设,她不明白自己的生命里为什么会有一场大火,将她从前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逼她去看清人性、逼她去算计人心、逼着她在这世间更加肮脏丑陋的争斗中辗转求存。
她从前以为青楼卖笑已是她此生最大的苦难,而今看来,即便身份高贵如长孙妃,家破人亡、身死魂灭,也不过是旦夕之事。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快活、自由。身份,能保证快乐?富贵?安逸?好像连安全都无法保证。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解忧轻轻将轿帘掀起一点缝隙,向外看去,依旧是熟悉的夜市热闹。绕过挂着红香竹帘的玉莲相算卦摊,在往前便是曾经永乐楼的所在,余爷的小院便在附近。解忧心里忍不住开始紧张,很快便察觉到前方不寻常的骚乱。
匡义示意轿夫停轿,武义律从前方匆匆跑来,一脸狼狈,对匡义行了行礼道:“二爷,出事了,余啸一家老小方才被杀了。”
“什么?!”匡义大惊失色,“怎么回事?黑衣军不是看着吗?”
武义律面色尴尬,拱手道:“属下……没看清对方。天色太暗了,对方身手太快。突然人就死了。”武义律有些语无伦次。
匡义气得发怔,但武义律是大哥的副将,这些年颇受重用,他也不好斥责,只得好言安慰道:“你慢慢把话说清楚。究竟什么回事?”
武义律踌躇了一下语句,便道:“二爷你走了以后,一直到晚膳时间还没回。属下便让人简单弄了点饭食,把余啸和他几个家眷聚在前厅吃点东西。他那儿子调皮,一个没看住,就往院子里跑,刚跨出一条腿,就被强弩射中,死在当场。余啸一见也疯了,冲出去抢儿子,也被射杀了。还有几个夫人,也往外冲,属下拦都拦不住,全死了。”他是武将,素来胆大,只是事发突然,转瞬间,被层层严守的犯人突然死在眼前,便连话都不会说了。
匡义皱皱眉,“黑衣军不是在外强围守着吗?谁发令射的箭?”
武义律见被问责,连忙解释道:“不是黑衣军的箭,黑衣军都守着院墙,距离院中不过二到三尺的距离,配的都是短弩。刺客是从更远的地方发箭,全是手腕粗细、两臂长的长羽箭,越过黑衣军,直射院中人的,估计都至少在五丈外。等我们反应过来,对方早就不见了踪影,显然都是些武义高强之人啊。”
匡义抬头看了看周围,南熏街附近高楼环立,任意一家酒肆茶楼都是埋伏的好地点,自己在部署时忽略了这一点,是大意轻敌的缘故。
武义律接着说,“属下已经命人去追刺客了,只是这附近都是吵杂夜市,人来人往,搜寻起来极困难。方才兄弟们着急追人,动静有些大,惊动了缘金吾执勤,恐怕明天还得去开封府解释一番。”
匡义摆摆手,他不在意这等小事,黑衣军办事,不受兵部调遣,去开封府解释一下,也没什么困难。只是,他更关心的是,余爷来不及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究竟会牵扯谁的利益,竟惹得对方在京城出动高手灭口?”
解忧亦愣在原地,“余爷死了。”她怔怔地想,夜色如蓦然扬起的纱帐,带着南熏街璨如明珠的灯火,在她头顶缓缓洒落,没有想象中报复的快感,反而沉甸甸,空落落的。余爷死了,她也再回不去了,余爷甚至没来得及说摧毁她原来生活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