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帐兵卒此时已将纪言安置于大营之外,朱有三按值守兵卒所指去纪言原来所在营帐也未寻着,只是下落已打听得清楚,便又匆匆折转到大营外面。
待赶到时,纪言尚在昏睡之中,唤了几声也未有应答,朱有三自语了句“果真是病的不轻”,抬手翻开纪言眼皮查看,又诊了脉,然后缓缓撤回手,起身踱了几步,回首冷看纪言道:“这病如此之重,连意识也不甚清醒,我是救你还是不救?”
纪言昏睡不醒,原本不能答话,只是这时恰又梦到母亲拉扯着欲斩其手指的怪诞画面,眼见母亲以持刀捉他手指,心下焦急万状,由梦而真,微微蠕动嘴唇模糊的呓语句“别!别……”,而这一“别”字出口恰好与朱有三问话接上,竟似要有心拒绝救治。此足见世间之事玄妙,多非顺人心而行之。
“如此小小年纪就要寻死,是嫌这世间太苦么?”朱有三似不知纪言的答话并非出自本心,冷哼了一声,便举步离开,但少顷忽又折转回来,看向纪言苍白面庞,脸上露出轻狂神色,扬眉冷笑,“我看这老天不顺眼,偏要救下你性命。”
言罢,朱有三出纪言帐篷,径直往大夫所在营帐,见着大夫也没有丝毫寒暄语言,只冷语道:“把你所有银针拿来。”
大夫正在捣药,听来人声音冷硬如冰,观其面色也不甚善,误以为是军中哪位傲慢将官,因而拱手答话:“老夫不知将军要银针何用?”
“你是老夫?这天下大凡有些年纪的都敢如此妄称,却不知老乃长者也,夫为立于天地者,德行名声须以相配,你这老头也不对镜自视有几分德行,安敢以老夫自称!”原是来借银针使用,但不知因何朱有三未作丝毫恳请之态,反而声色俱厉,言语不逊,似对大夫十分厌恶,“快些将银针取来,莫误了我的正事。”
这没来由的苛责,弄得大夫一头雾水,因问:“你到底是何人?老夫似没见过。”
“我是何人也好,总胜过杀不人不用偿命的庸医老夫。”
在军中大夫素来受人敬仰,怎受过如此呛白?因而登时气恼,又见朱有三衣着装束并非将军,只是普通兵卒,便甩出手中药杵去砸朱有三,吹须怒道:“老夫何用你小子指手画脚,给老夫出去!”
朱有三侧头避过药杵,抢步上前抓住大夫衣襟,一手从腰间拔出利剑加于大夫脖颈,脸上笑意冰冷,只是并未立时口出威吓言语。
“你是何人,难道不怕军中法度?”
“这你也知道!”朱有三将剑刃更压低了些,声音略显轻薄,似对“法度”只存嘲讽之心,并无敬畏之意。
感觉颈上冰冷,大夫才认清这朱有三行事完全异于常人,乃是个刁蛮匹夫。“匹夫一怒,血溅五尺”,何况这还是发色如雪的半老匹夫,安能令人不惧?大夫顾惜性命,怕惹怒朱有三,口气自软下来,道:“把剑放下,老……我与你素来并无仇隙,甚至并不认得,你何至于如此?”
“一定要有仇隙,我才能如此么?”
“即只是借银针使用,我取来便是。”朱有三言语蛮不讲理,大夫自急于打发他走了事。
“不急!待我试这剑利否?”未及言毕,朱有三已持剑割下大夫颔下长须,“你这副模样倒还是不错,可惜没割的干净,还须再来,只是我的剑法并不精妙,恐一时失手将你刺死。”
“军爷……”听见这话,大夫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手指都不禁哆嗦起来,“还是……这胡须事小,还是容我自己来。”
“我借你银针,自该为你剃须刮面。”
朱有三拍了拍大夫颤抖不止的肩膀,后撤一步,手腕反转抖出剑光,但见剑光与大夫颔下疾速舞动,空中须毛飞动不绝。只是如其所言,剑术果然不精,未能斩尽胡须而不伤脸面肌肤,霎时间就见大夫脸起了两条细微血痕。
“真是疏于练习手生了!”发出这句感叹,朱有三又有分心,剑尖竟偏出一寸有余,若非及时收手几乎要削掉大夫的鼻子,“罢了,剩下的你自料理。”
大夫早已噤若寒蝉,连眼睛都未敢睁开,这时听朱有三自言收手,顿时心神一松,险些瘫软在地上,等半晌回过神来,被吓的煞白的脸面略微恢复了些血色,才伸手抚着脖颈,颤巍巍道:“我竟还活着。”
“还不去取!”
“嗯?我这就去,这就去。”大夫愣了一下,哆嗦着转至内账,取来银针交于朱有三,“请军爷别再为难我。”
朱有三接过银针,又寻了几味草药,然后在大夫肩上一拍,称声“多谢”,便自扬眉一笑施然离开,仿佛方才其所作所为都似儿戏一般。
看着朱有三的身影渐行渐远,大夫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来。从军多年,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此时他双眼怒睁,满是皱纹的手上蹦起一条条青筋,连脖子都比平时伸长了些许,显然是已经恼怒到了极致。
“混账,下流胚子,恶棍!”大夫终于破口大骂。
然大夫心中的恶毒词汇还未骂出万一,却忽然感觉鼻下有一股异香涌动,脑袋懵懂起来,片刻后神醒,竟与方才所做之事全无印象,只是觉得脸上疼辣,伸手去抚又看见是血,更是惊疑不定,可终究想不起到底发生过什么。
天空的雪渐大了。朱有三拿银针草药冒雪回去时,帐篷中已有些变动,纪言身上又多盖了一重棉被,放在床边的馒头被啃去几口,帐篷中的火盆也多加了些木炭。朱有三见帐篷外除自己以外并无其他脚印,已知纪言方才醒过一次,只是这种况他似不信,诧异的盯着纪言苍白面庞看了许久。
“他脉象虚浮无力,胸中气息也微弱已及,本不可能醒转。”朱有三抱臂沉吟,双眼眯成一线,“难道他求生意志竟然如此之强,意识并未清醒,却能全靠本能做这些事么?”
只是救人要紧,也容不得多作他想,朱有三略顿下片刻,便揭开棉被为纪言施针。朱有三施针与大夫完全不同,不以捻,提等基本手法,而是用针直刺,且不区九针之别,不拘员针、毫针、锋针等等都作长针使用。若以寻常大夫看来,此针法倒与杀人无异,只是或比杀人更疼许多。然而,这看似荒唐的针法却令纪言有所反应,微微的皱了下眉头。
之后,朱有三又将内力灌入长针刺纪言足三里、上巨虚等穴位,待施针已毕,竟累的满头汗珠,连目光也暗淡许多,显是耗费不少内力。
“这练得是什么武功,竟如此邪魅?”朱有三拿出腰间水囊灌了口水,于纪言床边坐下,捡了根茅草衔在口中,“小小年纪还似有些来历,也不知救下是否与我有用,但我却没过多少时间思虑了。”
朱有三的眼光渐渐发散开来,变的没有任何焦距,只是面色显得沉重,似在思考一件极难的事。
已是黄昏时分,雪依然簌簌落着,军营里早起了炊烟,不时能听见兵卒们“吃饭去”的吆喝声。这时朱有三忽听到有脚步声往帐篷处过来,一个沉重稳健,一个轻盈灵逸,身上武功显然不弱,但却未起身,反而是依床半躺了下去。
来人是董无佘、于冒二人,此二人因当时误认纪言为细作,差些将纪言害死,心中愧疚,听说纪言身患了瘟疫病,料想无人照看,便想着为纪言送些吃食,也算进绵薄之力。
两人到时,董无佘叫声“纪小兄弟”,先撩开帐篷步幔进去,正看到半躺在床边的朱有三。他虽不识得朱有三,但于之目光短暂交接,已知此人不凡,故而也不以将官身份倨傲自持,客气了一声道:“敢问阁下是?”
“纪言的同乡,因他病了特来看看。”朱有三虚一拱手,算作为礼,“见过千夫长。”
“不敢!说来惭愧,我能得这千夫长的位置也是托纪小兄弟的福气。阁下即是纪小兄弟同乡,也无须客气,叫我姓名董无佘便可。”董无佘指着也已经晋升为千夫长的于冒,“这位是我兄弟于冒,人都唤作黑三。”
于冒拱手向朱有三见礼,不过却用的是江湖中抱拳方法。
“在下朱有三,因为早生华发,认识的人都戏称作三叔。”朱有三态度不冷不热。
于冒瞥了一眼纪言,道:“纪小兄弟的病况如何?听说是瘟疫,若真是瘟疫倒难办的很,在这军营怕是医治不好。”
“我亦不知。”朱有三言不尽实,“好不好也只有听天由命。”
“纪小兄弟聪颖过人,又得大将军垂青,前途不可限量,只盼着吉人天相能熬过这一关。”董无佘肥硕脸上掠过一抹唏嘘,抬眼向于冒示意,“黑三过来搭把手,扶纪小兄弟起身,喂他些吃食。”
“两位,我先告辞。”朱有三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