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言与董无佘同出营帐,行了不远,董无佘道:“小兄弟,你这回算是因祸得福了,能在大将军账下做持剑护卫,自然会对大将军风范有所耳濡目染,以小兄弟之聪颖,假以时日成就绝对不小。”
“大将军让我做持剑护卫,那是他的恩德,与你无关,别指望我会谢你。”纪言从怀中拿出那颗绝息丹,摊在董无佘的面前,“若不是我机警早就被你这死胖子毒死,还哪儿来的福?你若羡慕我,我也可以让你因祸得福,绝息丹我给你留着呢,你来先尝尝福气的味道如何?”
“我这条命还要报答大将军知遇之恩,上阵杀敌,不能给小兄弟,但小兄弟要打骂悉听尊便!”董无佘停下脚步,站定不动。
“这是你说的,我可真打了。反正是你先要害我,我打你也是应该,你不能还手。”纪言恨得牙痒,哪会跟董无佘丝毫客气,话还未毕,便抬手捆董无佘一个大耳光,只是董无佘脸上未见如何,他手掌反而酥麻,因而大叫了声,“这真是好厚的脸皮。”
“小兄弟可否解气了?”
被一个十三四的岁小孩当众捆耳光,董无佘依旧不急不恼,倒是让纪言觉得无趣,手扬在空中半天,没有再落下去。纪言看了看董无佘,道:“你这人很没趣,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是你以后别再想着害人。”
未等董无佘答话,纪言便自走开,他尚自年幼,于仇隙无多计较,一掌下去恨意已消,觉着董无佘这个人与他无关了。劫后余生,他心中更多是欢欣与对王黎的感戴,日前诸事只视作一场恶梦,不愿多想。战争残酷,谁都不愿往回再翻一页,若能活着看的都是明天,这道理他未必懂,只是潜移默化遇事这样做了。
浅夜时候,王黎将军中料理完毕,神色略有倦怠,自斟了杯茶慢慢饮着,回思今此之事。董无佘勇猛过人,颅腔血热,假以时日磨砺自能成为斩将剎旗之虎贲,自不必说;这纪言年纪幼小却如此机敏,也殊为难得;只是想到纪言,却又牵出胸中另一件事,令他忽而放下茶盏,手了落到案上铜匣。
铜匣面上青光莹润,显是摩挲过许多次。王黎将其打开一半,却又缓慢合上,目光犹豫不决,似蒙着一层稀薄雾气。半响未动,袅绕的熏炉烟渐将他面容模糊,只留下一声轻轻吁叹。
再出营帐时,月色清光已落成满地银霜。天起了西风,寒意甚浓,吹过来教人觉得心神一省,眼前空明很多。王黎缓步而行,经大营中间,到了一个篝火未息的营帐前。有三五兵卒围着篝火言笑,见他到来,立时止住笑容起身见礼。他微微点头,示意兵卒坐下,望着篝火跃动的火光,止步停留下来。
彼时,这篝火前应有一位生气勃发的少年,只是现在他已经死去,心力衰竭而死,身上断了六条经脉。这少年玉质良材,整个军营罕有人及,王黎记得他的年轻面容,记得他的名字叫做李用。
王黎向火中扔进一本书册,这本书册是铜匣中物,李用也是因此而死,他在手中已经攥了许久。只是转瞬后,他衣袖忽动,袖底掠出一击强劲掌风将篝火打散,然后又从灰烬中捡起了已烧去两页的书册,重新攥在手里,叹息一声,便又负袖离开。兵卒未解其意,面面相窥了许久。
又过几日,已是霜降节候,朝廷为董无佘赐爵的诏书也恰抵达军营。获知消息,作为商贾世家的董家深感殊荣,捐出一千石米、三百匹布、五十匹神骏良驹以资军用,并附上地方特产以谢王黎。家国板荡,董家如此举动让王黎心生敬佩,亲自挥毫写下“孝勇节义”四个大字回赠。
这日军务并不繁忙,王黎手书已毕,沏上壶茶泡着,唤纪言进账,道:“日前有些话还想问你,因当时有些军务就搁下了,到今天才有些空闲。你读过几年书——不必跪,站着说话。”
“外公家里的书看过几本,现在也大都忘了。”
“玉质良材,琢磨才可成器。你机敏聪慧,但书却不能不读,我这里有些藏书,你可自行拿去研习。而身处军营之中,不免上阵厮杀,你也须学习剑法武功。”王黎从书架取下一本古旧书册,令亲兵交于纪言,“这本剑谱你拿去修习,不通之处可来问我。”
“我?”纪言不懂王黎爱才之心,对这份眷顾有些惊疑,抬手指着自己鼻子,眼神略微呆愣,“我可以学?谢谢大将军。”
“你的手指怎么少一根?”
“小人也不大记得,自记事就是这样,好像是生来就缺一根,也好像是被父亲斩断的。小人曾问过母亲,她说是被山上狼咬的,后来又说被父亲斩断,还说可能是小人自己咬掉的,总没有定论。”
为何断指也常困扰纪言,此时提起不禁再次琢磨,目光因而发散开来,回溯起儿时记忆,忽而想到曾经有过怪诞一梦,只是那梦光怪陆离,想起来有些可笑。
那一梦距今时间太长,只剩余模糊片段,纪言记得梦中有个声音断断续续道,“草木灵蕴,你如今枝叶交盖已有七丈,终有所荫蔽,也不负千年披霜戴雨……虽你寿数无疆,人命却难逾古稀,莫要晚了,还是将这孩子手指斩去”,之后则是一人拉扯着要斩他手指的画面,而这人身影却是他的母亲。
母亲温和慈爱,纪言记得清楚,绝不敢信她能有如此举动,因而心中发笑,自己当时如何会做这等荒诞不经的梦。
“凡事不必都有定论。”些微小事,王黎也没有想得到确切答复。他唤纪言进账嘱咐诸事,是觉得其才质可塑,此时已然言毕,便准备令纪言出账值守,只是见董家送来地方特产有些蜜饯、鱼干、干红枣之类是孩童喜食之物,纪言方才又似盯了许久,心里觉得懵懂可笑,因道,“有什么喜欢吃的,自拿去些。”
纪言抿起嘴唇,手指蜷动了几下,神色犹豫片刻,上前拣两枚蜜饯握在手心里,一副孩童神态尽显。
“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这扭捏神态像个小姑娘。只是肤色略黑了些,否则用女儿裙裾罗襦装扮起来,绝看不出。”王黎抚掌而笑,倒一杯沏好茶水握着,端详纪言面容,见其神色已有不安,“罢了,不取笑你了。这茶咸苦须以红枣之味冲淡,你拿两枚过来。”
“早?”纪言愣着不动。
“对,红枣味甘性温,补中益气,也可用来泡茶。”
“禀告大将军,小人不知早是哪个早?”
“你右手畔颜色发红的便是。枣树多生于黎国北境,你长于南方,不认识亦不为怪。”
“枣树,大将军是这个枣么?”纪言伸手指在空中写出“枣”字,见王黎点头,自将眉宇皱起,搔动鬓边发丝,似有些不可置信,“我的家就在成陶乡老枣树村,村中也有一颗枣树,却从没见结果子。”
“树木生长太久了,便结不出果子。你即没吃过,也拿回去些尝尝。”
王黎说完,令纪言拿回些蜜饯、红枣退下,搁下茶水,以手支额坐着小憩。自古能者劳而智者忧,掌管十一万军马,日理万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易,当然不愿再为琐事烦扰。
约是半个时辰,王黎悠然醒转,舒了口气,振肩坐起,见阶下站着一位满面风尘的亲兵拱手而立,似乎已经是等候多时,开口询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刻以前,见大将军休息未敢打扰。禀大将军,白蚁巢穴位置均已查清,共有三处蚁巢,一处在军营北面十七里,令两处在西面二十九里,现以将之彻底焚毁,另此三处巢穴均发现人为饲养痕迹。”
“可有疏漏?”
“属下几日间将搜寻范围扩大至方圆五十里,并未再发现蚁巢。”
“辛苦你了。”王黎见亲兵面色疲惫,眼眸灰暗无光,双唇苍白而微带血丝,显是连日劳累未得片刻安歇所致,心生体恤之情,亲自倒满一杯茶水,起身下阶递于亲兵,“茶有些凉了,你先饮一杯止渴,我再去泡一壶。”
大将军地位尊崇,亲自斟茶倒水,普通亲兵安能消受?因为慌伏于地,双手举过头顶接住茶杯,口称:“谢大将军体恤之情,属下不敢。”
“起来吧!”碍于军中礼法,王黎并不勉强,“你先回去歇息。”
待亲兵离开,王黎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步,抱臂回身,抬眼望向地图,目光渐而变得犹如沉潭澈水般平静深邃。半晌之后,他心中似已有所盘算,放开手臂,抬步向案前走,不意瞥见泡在杯中的两枚红枣,忽的眼神一怔,以手加额自语道:“我竟忘了这个,亏是他提过多次。”
“教纪言进帐,他所拿剑谱有误,须换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