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夫长,你属下这位兵卒自言上阵杀敌八十九人,绝大部分数目被你划归到别人头上,可有此事?”王黎的手指终于在桌案上落定。
见王黎的手指彻底落定,张三归顿感如释重负,抹去额上冷汗,略定心神,先答了一句“绝无此事”,又道:“属下兵卒于战场上能建寸功,上赖大将军用兵如神,下赖兄弟们勠力同心。我大军不乏英勇兵卒,可有多少人抛却性命也不过杀敌数人,董无佘杀敌六人以是不凡,可八十九人就纯属无稽之谈了。”
张三归惯于欺上瞒下,于说谎方面颇有心得,若说开假话便越说越流利,各种真假难辨的事自然脱口而出,又道:“大将军,董无佘此人虽上阵并不怯战,可素来倨傲自持、不服管教,因属下认为他也有功劳,平日里若无触及军法也并未与之深究,不想今夜竟闹到大将军这里,此是属下治下不严,请大将军务必责罚!”
王黎似乎耐心很足,待张三归说完,才开口道:“一个普通兵卒杀敌八十九人的确难以置信,除非其武功卓绝而且运气也要极好。”
“大将军英明!属下虽有治下不严之过,可是这乱划军功的事属下绝不敢做,这一点属下兵卒皆可作证。”张三归属下兵卒大多乃怯懦畏事之辈,他自信那些人不敢在王黎面前吐露实情,故而有此一句。
“你觉着董无佘该如何处置?”
张三归眼珠一转,忽尔顿首下来,做出言辞恳切模样,道:“董无佘夜闯大将军营帐罪不容诛,可请大将军看在他杀敌六人的份上,饶他一命。他今夜之罪实在是由于属下疏于管教所致,还请大将军先责罚属下。”
“张千夫长,你属下现在还有多少兵卒?”
“八百余人。”
“八百余人,人数倒是不少,你何以对董无佘杀敌数目记得如此清楚?”
“这——因他多不服管教屡屡顶撞属下,故而属下有些印象。”
“他都是因何事顶撞你,又不服何种管教,张千夫长可记得两三件?”王黎用手支着下颔,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笑意。
“属下……属下对这些琐事都不太在乎。”张三归的言辞支支吾吾。
人在说谎时,不可能将谎话的所有细节思虑周全,若猛然提问细节,说谎的人自然不能立时应答的完美无瑕,而在应答之时的神色、语气、语调与平常言谈总会有些细小诧异。因此,通过这两个简单的问题王黎以大约判断出张三归所言不实,只是并未立时点破,口道:“张千夫长的心思看来都用在了军务之上。”
“属下惭愧!”
“张千夫长,你善使何种兵刃?”王黎起身走到兵器架前,拔出一柄长刀,放在面前,“你看我这里的兵刃如何,我自觉得这些虽算不上神兵利器,但也比平常兵刃好上一些,你过来选一把。”
张三归心知这是要试自己武功,若论武功他自忖不算很差,只是在王黎这等方家面前也恐丢丑,因而神色略显犹豫,迟疑了片刻才起身到兵器架取下一把长柄宽刀,道:“属下惯使宽刀,只是武功粗浅,远不及大将军万一。”
“董无佘,你也去选一把。”
“得令!”董无佘起身走到兵器架旁,大略扫过一眼,却并未取下任何兵器,“敢问大将军是要小人与千夫长比试武功么?”
王黎点头道:“没有你趁手的兵器?”
“小人本不敢挑三拣四,但这兵器架的各样兵刃都是锋锐之物,轻则伤人肢体,重则取人性命,总之若在小人手中恐怕会多少见些血光。大将军营帐乃是军营重地,小人不敢造次。”董无佘看着挂在柱子上的盾牌,“小人能否使这盾牌?若不能,小人空手亦可。”
“董无佘你敢如此小瞧我!”
“千夫长身体单薄,用盾牌仍是占了便宜,小人还是空手罢。另外,千夫长乃是大梦初醒,精神恐有些不济,若小人在三招之内不能取胜,也不能算胜!”董无佘与张三归积怨已深,这次因贪渎之罪已抱必死之心,也不在顾忌军职高低,言语尽显锋芒,当然他本身也对张三归的身手十分不屑。
“狂徒,真是狂徒!”张三归脸被气的紫青,双手不自觉握紧了刀柄,“大将军,此人在大帐中如此轻狂傲慢,口出大言,显然是连您也没放在眼里。”
“董无佘自称杀敌八十九人我并不信他有这等卓绝武功,张千夫长,我却想看他武功究竟如何?”王黎挥了挥手,负袖退开,“二位开始吧。”
张三归素知董无佘甚有蛮力,并不知其武功究竟如何,此时宽刀在手,自忖多了一层依仗,想着若能将他当场诛杀,到时是非黑白还不是任由自己颠倒,这些年自己在军中所犯罪责或许也能瞒过去,故而心中得意,不由得在嘴角挂起一抹阴笑,拉开架势,单手横持宽刀,道:“属下领命。董无佘你这狂妄之徒看刀!”
“刀”字还未落地,张三归脚步已动,但见他蹬地而起,在空中变单手为双手持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董无佘的劈将过去。他但求速战杀绝,出手这一招便是杀招,因此速度非常之快,只是瞬间刀刃距离董无佘头颅已不过半尺距离。
这张三归身上满是市侩之气,言语多有阿谀奉承之词,王黎心里本来不喜,但见张三归此时出招也颇有些威力,倒觉得以武功而论做个千夫长还是勉强可以。只是这等身手再来十个,也不足以令王黎设身处地去想该如何破解此招,因而只是瞥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向董无佘的身上。
董无佘虽然面上气定神闲,但看其瞳孔细微变化以及手背上青筋的微弱浮动,显然并非妄自托大的莽夫,而是心中有充分的准备与把握。果然,在刀将落下之前,他臂膀微一错动,拳头已经击向张三归的胸口。
这一拳比张三归的刀快的多,其拳风都让张三归的身体感觉到了阻力,而其落到张三归胸口时候,就听“嘭”的一声闷响,张三归的身体就如风筝般上向飞了出去,直撞倒营帐顶才被阻住,只是其力道未竭,撞的整个营帐都摇晃不止。
“啪”的一声张三归落了下来,重重的摔到董无佘的脚下,口中不停涌出鲜血,显然是腑脏已被打坏,只剩下了半口气。
挤压已久的怨气,自这一拳倾泻而出,董无佘自肺腑到周身毛孔无不畅快,他也不顾在大将军王黎面前失仪,大笑着高呼道:“痛快,痛快!”而先犯贪渎又伤上司,他知道死罪难免,因此又向王黎跪下请罪,只是脸上一派从容,显然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甘心情愿接受任何惩处。
“张三归你可知因你之罪,奋勇杀敌得不到赏赐,舍命为国得不到晋升,寒了你属下多少兵卒的心,若为官为将都似你这般,还有谁肯上阵打仗?来人,将张三归拖出去,斩下头颅挂于营中,以正我军风!”
王黎又回到桌案坐下,对跪在地上的董无佘道:“张三归的武功也顶的上七八个兵卒,你赤手空拳一招便胜,甚至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以你这等勇力与武功能在战场杀敌八十九人并非大言。我方才问你想要何等出身,你还未答?”
“先锋官!”
“先锋官关乎到整个军队士气,除武功以外,还需知兵法韬略、临敌机变。我已见你武功,但临敌机变却未见,暂时还不能允你,你先自千夫长做起吧!此外,你杀敌八十九人,这英勇在军中实属罕见,以军功而论朝廷会赐你一等男爵爵位。”
“小人、小人……”本以为是死罪,却没想到这么多好事落在自己头上,董无佘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不过功劳簿记录有误,需要你同伍兵卒为你证明,才能上禀朝廷请求赐爵。”王黎看向兵器架,目光停留在一柄硕大铜锤上,“你杀敌英勇,可惜我是穷将军,没什么可赏赐你的,方才见你在兵器架前对那柄铜锤多有留意,就将那柄铜锤赏于你了。”
“小人已犯贪渎之罪,大将军不杀已经是法外施恩小人不敢再奢求诸多赏赐!”董无佘将头重重的叩在地上。
“你犯贪渎之罪,但是你有功未赏乃是我失察之责,所以今夜这事若全部抖露出去,朝廷里那些迂腐文官,说不定还要参我一本什么治下不严的罪名,这可不划算了。”王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戏谑,摇头而笑,“你出身商贾世家,耳濡目染商贾油滑,怎会这等刻板呆傻?”
“小人明白了,只是以后小人绝不会再涉及这贪渎二字,必定恪尽职守,肝脑涂地!”这话虽然朝堂中的套话,但却是董无佘的肺腑之言,因而字字掷地有声。
“只是那个细作的事……”
王黎令士兵取来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令兵卒将纸张交给董无佘,道:“依此法而行!抓到他后,明天中午时候带到这里来。还有,不可对他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