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沙城向南走,不消十日,便能进入平乐城地界。这里不如昆沙城那般往来人流涌动,却有自己独特的安静祥和气氛。
而平乐城却和昆沙城一般,都是整个越国有名的城池之一。原因无他,只因为从这里走出过一个越国将军。
先皇在时,南征北战,与其余六国打得不可开交。又爱亲征,生死游离的瞬间不计其数。而那位将军则常伴先皇左右,为其扛旗,或为其击鼓。
没人知道那位将军在西边碧谷那场死斗之中为先皇裆下多少流矢利剑,也没人直到他在大陆最南方追击逃亡敌首时不眠不休多少个日夜。
所有人都知道先皇无比喜爱这位将军。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能够轻易舍弃生死,还因为将军他军事才能出众,领命而去从不败兴而归。
于是全国也都崇敬将军他,他出身氏族所在的小镇如今成为一座大城,人丁兴旺。
而其族人也广进越国各类朝廷机构,甚至是借着将军他的缘故,连兵部也混进了不少人。一言蔽之,在将军威严的庇护下,他的氏族势力陡升,开枝散叶以后,更是影响深远。
曾经有人在皇都里传播流言,说是在平乐城中,将军族人中的下人婢仆,都享用着不知何处寻来的宫内贡品,穿着打扮极尽奢华享受,无不令人艳羡。
这般好日子却过了没有多长时间,在先皇过世以后便截然而止。
新皇上任,朝廷中拉帮结伙的羽林们不再欢迎平乐城来人,各地商贾巨富生意场上开始减少与将军族人的往来,甚至是大学士门下收徒也都与其尽力避开。
这一切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新皇在登基后,逐步废掉大将军,收归,分散了他的部队的缘故。
没有更多故事发生,大将军极其家族很平常地接受了这一切,顶着所有人对他“英雄”的称呼,去到了皇城西面的监运司。
凭借自己强大的武力境界,他每个夜晚坐在那把瑶光椅上面,便仿佛为皇城又架起无数面新的高墙。
无人敢触犯他的威严,可能也与他战时手下亡魂太多有关。
亲自动身前去昆沙城探查的林逸还没回来。他带着紫金高冠,骑上宫里那匹瘦削的黑色神驹便不见了踪影。
那个伟岸的身影坐在瑶光椅上,端正挺拔。
他的目光冷静的聚焦在门外一片漆黑的夜色中,仿佛照不进一丝监运司昏暗的烛火。
林逸已经离去十日,未归。
他心里想着,那孩子武学修行虽然还不甚高深,但又有神驹,还背着那把夺命的银弓,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才是。
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就像是夜色一般,洒在他的心头,蒙上一层沾了寒霜的雾。
瑶光椅还是很烫,妖邪还存活着,自己却感知不到那邪恶所在的位置。
越国的英雄很困惑,在他此生所见所闻之中,没有比深居神山的那位掌教大人更为神通博学的人了。他所赐予的这把瑶光椅断不会出错。
如此看来,只有那妖邪伤了林逸,逃亡后用妖术遮挡住自己的行踪这般可能了。
将军那满是创伤和老茧的手开始在瑶光椅上摩挲起来,他本人也开始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是他心性逐渐兴奋起来的征兆。
监运司门外站守的卫兵们忽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袭来,浓浓的杀意包含其中。
不知道今晚谁会招惹到了那位老祖宗,惹得他这般情致。士兵们努力挺直刚被那股意念惊出的冷汗,心里盘算着。
林逸伤得很重,自打从出了神山以后,他便在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战斗。
那日本以为城内妖邪只有一人,可与之一战。便抬起银弓,以怒箭之法逼迫其中而去。可是千万般没有料到的是,不多时,城中那妖邪的气味便又多出了一道。
那日漆黑夜色,被一道不逊于手中银弓的光芒照亮。
林逸没想到事情会生出这样的变化,不知道是自己过于自信,或是真的太多年岁没有遇到过大法力的妖邪鬼魅了。
于是他赶紧跳上了马车,好生扶着自己头上的高冠,将银弓背好,准备逃亡。在黑夜的掩护中出发。
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再打。这是自己师父在下山前的叮嘱。
打不过也得打,那是将军那个老妖怪的话,可信不得。毕竟也没什么人打得过他。
于是那嶙峋瘦骨的黑马开始狂奔,拖着车厢,顶着月色逃亡。
风声很紧,雨声更紧。天上忽然落起了雨,林逸有些宽慰,这至少会为追来的那两团妖邪气息设置点障碍才是。
再者说,马车外那漆黑的家伙本就不是一般的马匹,黑夜之中更有阵法加持,奔袭如风。不能以常理计算行程。
可是事情却没有像他想象一般发生,那两团气息越来越浓烈,追得越来越近。
雨声滴打着车厢顶棚,仿佛敲在林逸的心上。
他有些惶恐不安,因为敌人越来越近。也因为敌人正用着比自己还快的速度杀向自己。
直直追到了湛江边上,他才停了下来。过了湛江那座摇晃的小木桥,便是湛江城。自己若是不顾一切逃将进去,或许能利用平民引起的骚乱逃生,可是这确是万万不行的。
“赞美女神阿兹,赞美众神。”他合了合眼,在心中诵念起了一段教典。接着马上下车来,又赶黑马到了丛林边上。
黑马吐着粗气,尽管才经历了亡命地奔跑,可气息竟然不乱分毫。
一片树叶被雨水重下,在空中晃悠了几个来回,落在了黑马背上。林逸拾起它,凝神聚气,在上头刻起了字。
两三下写毕,他将树叶用力塞进马鞍里的暗格,几经检查并没有任何疏漏,便催促黑马快些离开。
“回去找老李,让他看我的信。别回头,一路跑,快些!”说完使劲拍了拍黑马的屁股,目送逐渐增大的雨势中,它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当林逸转过头时,眼帘里多出了两个身影。在雨中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循着自己来了。
一人孑然而立,负手看向他。看相貌似是中年模样,寻常长相,十分一般。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会让人记住。
另一人骑白马,提银枪。端的是一副英武少年郎的好模样,一身银盔衬得他更加英气,即使是在大雨中也不曾削减分毫。
他还来不及开口,那少年一枪便刺了过来。那枪势里仿佛聚着风雷,让人光是看着阵势便会胆寒心惊。
于是林逸戴稳了那顶紫金冠,傲然应战,走进雨帘之中。
直到雨停时,天亮起,他才苟且逃生。
说是苟且一点也不为过,对他而言,能够苟且都已是幸运。
“要不是最后那个中年人和那少年起了争执,我还真就把命交在树林那儿了。”他一身华服如今已碎得褴褛不堪,道道血口触目惊心。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斜靠着一方破败的砖墙休息。
他甚至都不愿回想那天晚上银色枪雨之中包含的无限威能,即使是自己都觉得惊恐。
中年人至始至终负手而立,在雨中观战。唯独那银枪白马少年,杀得兴起。
雨水恍惚之间,他多么希望有一滴会滴落在对方眼睫,阻挡他一时片刻,让自己能够脱身。可是事与愿违,那少年舞起银枪滴水不漏,穿插戳刺之间尽是杀招,让人苦不堪言。
自己眼看没得对付,只得使出各类神术,相用大奥能击退对方。
可是哪怕搬出了自己最为拿手的神术,对面也不曾退后分毫。明明神术对于世间邪物最是克制,林逸却拿这少年毫无办法。
神术的光辉甚至无法近那少年身躯半存,便被他那身银铠的光芒所掩盖。
“要是逃出升天了,一定要弄懂那身盔甲的来由。”他一边苦笑,一边抬手抚着自己满是血痂的脸。
仔细看去,他的浑身便是血渍污垢,唯独头上的高冠有些刺眼。整洁如新,仿佛刚才擦试过一般。
他使出两伤之术,好容易才逃开了那片丛林,一路靠着自身修行的境界勉励维持自己还不倒下。
没有溜进就近的湛江城,或是跋涉百里逃入有将军宗族的平乐城,他潜行匿踪,竟是偷偷饶回了昆沙城。
逃向相反方向的城池,终究要难以意料一些。
没有向当地的道庙或者城主之流求助,是因为他因重伤感受不到了那两人的气息,若是他俩追杀而至,无论是对平民或是自己,都是大祸临头。
而他也自信自己最后那记两伤之术真的起到效用,使得对方无力感应自己的存在。至于那中年男子,虽然毫发无伤,但最后既然出手阻拦,便不会致意追来。
于是他顶着那显眼的紫金高冠,逃进了昆沙城肮脏可怖,无人管理的臭水巷。
这里位于昆沙城无人问津的角落,只有食腐的虫兽才会到访,平日里从不见人影。虽说环境恶劣难堪,但至少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有人追你你就躲,茅房墓地尽管去。下山前师父这么说道,没想到竟然又派上了用场。
林逸有些难过地笑了笑,抬头看了看砖墙顶头,那片早已放晴的天空。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死在这条臭水沟里了,不知道黑马的消息有没有传到,老李会不会前来搭救一把。
他觉得腹部生疼,那里的伤口最深,血肉模糊。在臭水巷肮脏毒虫污水的照顾下,已经开始感染,生出病症。
那片天空逐渐模糊起来,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视线中的一切都开始支离破碎,臭水巷阴凉的气息也不能让他清醒片刻。
林逸就快要死了,死在昆沙城中的臭水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