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娃醒过来的时候,天似乎还没亮,眼前黑漆漆的。他躺着十分舒服,几乎忘了发生了什么,以为刚从家中的床上醒来,一会儿就该起床生火做饭,值岗去了。很快疼痛将他拽回现实,他想起来一切。
“女侠,你还在吗?”他试探的问到。
“不在!”
房间明亮起来,何二娃眼前一片眩光,眼泪差点流出来。他眨巴眨巴眼睛,渐渐看清楚了,这是间无窗的内室,一床一桌两凳,简单简陋,桌上的蜡烛火焰跳跃。“女侠”坐在桌旁,神情嗔怨的看着他。眸子晶亮,眉毛浓秀,还穿着夜行服,只是摘下了面巾,露出了圆圆的脸,微微翘的鼻头,微微嘟的红唇……
何二娃忽然感觉疼痛减轻了很多,他想起之前她似乎说了句:“以后我陪你。”有点不敢再看她,明知还未脱离险境,但是和同窗曾经偷看过的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剑客浪心的桥段一股脑的在心里沸腾着。他不好意思继续躺着,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小心地坐起来。
谁都没说话……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还是那副神情。
又忍不住再看一眼,那样厉害的小姑娘,这么漂亮……
“看什么看!”女孩儿没好气的说:“看着挺瘦的,比猪还重,我的手都快断了!我不赔你的衣服了,又不是故意扯坏的,再说也是为了救你。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买男人的衣服呢!”
千般粉红万种旖旎瞬间破灭,何二娃感觉脚上的灼痛又起起伏伏袭来,时而痛,时而更痛。这才是现实不是么?一分一毫不避不让。
他低头抬手摸摸后领,完全没法修复了,丝丝缕缕的线吊着那可怜的衣领。这是娘生病前给他缝的,说不定也是娘给他缝的最后……他闭上眼睛,几天生死折磨,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改变了什么。
“我睡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这地方隐蔽得很,更鼓传不进来的。”女孩抬肘放上桌面,手托着腮,身体斜倚着桌子,“不过我们才到一小会儿你就醒了。”
烛光摇曳着,时不时“噼啪”一响,沉默再次降临。女孩儿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飘渺而复杂。
何二娃突然挪下床,“咚”的一声下跪。“女侠,你的救命大恩我何二娃现在无以为报,只剩半条贱命。若女侠不嫌弃,我愿为奴为仆,风来雪去,火海刀山,但凭差遣,绝无二话!只是……”他眼中含泪,神色绝伤:“只是我娘亲尚重病在床,五天无人照管,求女侠给我三天时间,我回去安置好娘亲,立刻回来,从此往后,生是女侠人,死是女侠鬼。”
说完何二娃伏地痛哭。
女孩儿依然斜靠着身体,似是觉得好笑:“才不要你跟着呢!为奴为仆,你能为何奴?能为何仆?不过我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救了你,这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要是满意了就让你走,咱们就此别过,好不好?”
何二娃埋头哭了一阵,收住呜咽,待情绪稍定,抬起头说:“女侠请问。”
“你先起来吧。”
“是。”
何二娃想站起来,无奈双腿疼痛无力,尤其是脚和膝盖。他试着双手撑地支起身,脚刚一受力,就一下子扑倒在地。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般死倔的人,这个样子你怎么走回去?”
“走不回去,呵,那就爬回去吧,总之,死,我也要回去!难道你没有娘亲么?”何二娃干脆坐地上了。
女孩儿失神了一瞬间,然后瞪圆了眼睛斥道:“别老是要死要活的。”女孩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桌子。
“我问你,你怎么得罪这些人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藏了禁物,事情败露,被官差抓走了,摘掉头罩时就被送到了那里。”
“噢?那你藏了什么禁物?”女孩儿来了兴趣。
“……”
“说呀!”
“……寻仙针。”
女孩儿往后一个倒仰,差点摔下去,“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寻仙针!你小小年纪,竟敢私贩寻仙针?”
“我不是鲸货贩子,是他们先找到我的!”何二娃急忙辩白。
“他们找你,然后呢?找你干嘛?”
“他们说跟我做交易,只要在搜查的时候保证他们的人顺利进城,他们就给我三根寻仙针。”
女孩儿挑起了眉毛:“三根,呵!不得了,真舍得!你不知道私藏寻仙针是绝无可恕的死罪么?”
少年一直低哑平稳的语调出现了波动:“我娘快病死了,迷鲸城的大夫都说从未见过,无药可治。我自小丧父,家无余产,娘独自将我养大,夜夜做绣活到三更。四处求情托人,将我送进凌霄书院旁听。我,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结果满心抱负,不过是一肚草纸,娘生病,我才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没钱抓药买米,我去求一个族叔,他好心将我塞进城防。这点饷银够什么?!连三天的药钱都不够……不知道有没有连累他……不怪他……”
见少年激动,女孩儿轻声问:“你……没听说过有个地方叫咸恩堂么?”
“咸恩堂”三字一出,少年脸上嘲弄又无奈。
“咸恩济世,救死扶伤,谁不知道呢?哈!”少年冷笑了一下:“我早就去过了,济世堂和咸恩堂的大夫都说治不了这种病,唯一的办法,就是请上面派位仙医,仙医,那些仙人怎么会在意我们的生死呢?”
“是他们叫你去找寻仙针的?”女孩儿觉得不可思议!哪有大夫将病人往死路上推的,除非……
“他们怎么敢这么说,他们只是告诉我,如果能找到打动仙医的诊礼,说不定仙医就会救我娘一命。”
“诊礼那么多,呼噜虫、雾蛙皮、月狸子不都可以么?你为什么要选寻仙针呢?”女孩儿十分不解。
“他们说我娘时日无多,要尽快请下仙医才行。呼噜虫、雾蛙和月狸子我根本抓不到,也没钱去黑市买,搜查城门那点油水,也落不到我手里。最重要的是。”少年抬头直视着女孩儿的眼睛:“这些诊礼都有可能失败!那些大夫说每个仙医的喜好不同,叫我好自为之,哼,这是什么意思?世人谁不知道,只有一样东西,所有的仙人都会喜欢!只有寻仙针做诊礼,才能万无一失的请下仙医!”
女孩儿赞同的点点头:“这倒是,所以鲸货贩子找到你,你就答应啦?”
“是,他们说诊礼一根鲸齿即可,剩下两根,卖了换钱,我和娘远走高飞,富足生活一辈子,没有后顾之忧。”
“哈哈,他们越来越会引诱人了。”女孩儿看着愁苦的何二娃,笑了出来,听故事听得十分开心。
“你认识他们?!”
“认识。”
“你也知道是谁抓了我?”
“知道。”
“……”
女孩儿又笑起来:“你不想知道么?怎么不问我?”
“……”
女孩儿不再逗他:“好啦,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多天了,你竟然还没想明白,真是憨受了这么久的罪。”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
“咸恩济世,救死扶伤,哼哼,咸恩堂和济世堂背后的主子是谁你总该知道吧?”
少年点头。
“天宗派以济灾救病为名,在民间创立了咸恩堂,九门也不甘落后建了济世堂。看病是不要钱,病愈后得成为他们的门人,为他们所驱策,美其名曰扶困纳贫。实际上,这些门人在干什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女孩儿娇俏的脸儿上阴晴不定。
“仙人需要寻仙针,又不好直接出面抢夺,便让凡人们搜集献上。今年月国的寻仙针,是供给咸恩堂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不待少年回答女孩儿又继续说:“不知道你现在想明白没有,今年月国的寻仙针都是要给咸恩堂的,咸恩堂的大夫怎么会让你去找鲸齿呢?”
看着少年渐渐了悟的样子,女孩儿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会求济世堂,济世堂必会怂恿你去找寻仙针。你是南城门的值岗守卫,如果不跟鲸货贩子合作那也罢了,一旦你配合鲸贩运送寻仙针,官府和咸恩堂立刻将你们一条藤拽下,把被盗走的鲸齿拿回来。”
“所以……这几天我一直被关在咸恩堂里面?”
“不然呢?谁敢在迷鲸城动这样的私刑,还能被官府配合?”
“我不明白,”少年的手撑在地上,指甲抠紧了地面:“咸恩堂怎么知道一定会有寻仙针被盗?如果他们事先就知道,为何不严加防范,还会让别人得手呢?”
“傻子!千日防贼也防不住千日做贼的,你以为联系你的鲸货贩子是谁的门人?”
何二娃终于了悟了!
“鲸货贩子是济世堂的人!他们是故意的!”少年瞪着眼睛望着她。
女孩儿坐直了身体:“是呀,你的寻仙针无论是交给任何一方做诊礼,最终都还是会回到他们手中,济世堂何尝不知道咸恩堂早有准备,但是抢得一根是一根。九门行事,一向如此。”女孩儿鄙薄的撇撇嘴。
何二娃静静的坐在地上,腿脚疼痛,腹内灼烧,唇齿苦涩,自己不过是一颗小小弃子而已,被绝境逼入了无法想象的争斗当中。如果早几天知道真相,何二娃可能会震惊,会愤怒,会害怕。现在,他的心里是平静而感伤的,承受过那些折磨后,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再让他吃惊了,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是不是,即使我成功拿到三根寻仙针,交给济世堂一根,另外两根会被他们暗中夺走,交给咸恩堂的话,他们会直接将我抓起来逼问下落?”
女孩儿侧头看着快燃尽的蜡烛,没有马上回应。烛光在她脸上泛出柔和朦胧的光泽,她晶亮的眼眸里也有烛焰在跳跃。她的声音第一次低沉下来,不复清脆,不太确定的轻语道:“我猜……也许是吧。寻仙针,本就不该是你们这些凡人可以触碰的。”
“所谓用诊礼请仙医,也是假的么?”
“那倒没有,只是仙医……”女孩儿顿了一下:“……并不是真正的神仙,未必能救回你娘。”
何二娃叹息一声:“早该想到的,如果能医好我娘,咸恩堂何必藏头藏尾的逼问我,正大光明的跟我交易就好。这些……”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些人,于是又沉默了,放纵自己沉入那无底的绝望中去。
“那两根鲸齿,对你来说,其实没有用处了。”声音依然轻轻的。
何二娃也看着那快燃尽的蜡烛,最后的希望也像这样快要熄灭吗?
“你,真的会放我走吗?”何二娃认真地盯着女孩儿的侧脸问。
女孩儿讶然的看向何二娃,从这语气笃定的问句中听出了东西。见他波澜不惊与自己对视,女孩儿笑了,这次她的笑容不再娇俏。
“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一开始我太激动,并未多想。身上这件外衣,是娘生病前为我做的最后一件衣服,脚的这双鞋子也是。”
女孩儿顺着何二娃的目光看去,鞋袜纠结,干涸的血色凝固,看不出鞋子本来面目。
“醒来后,还是你提醒,我才想起衣领被扯坏,然后我看到了鞋子,想起了你救我的时候,你说,我的脚被烫成这样还怎么走。”何二娃再次紧盯着女孩儿:“你怎么知道鞋里面是烫伤?”
“就只是这个?”
“当然不是,我对你起了疑心,仔细的琢磨了今晚整个事情。你救我时放倒了有悔司所有的守卫,以取得我的信任,却漏了一个人。”
“不可能!”女孩儿不服。
“漏了一个!前几次主审我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没来。”
“他没来我怎么放倒他?”女孩儿觉得荒谬。
“他是主审,每晚必到,今晚却不在,哪有犯人已经提上堂,主审却不在的道理?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审讯几天没有结果,上面不满,换人来接替他?”
“凭这两点你就能确定我的身份?你不过都是猜测而已。烫伤可能只是我随口一说,主审可能吃坏了东西拉肚子迟到,更可能之前就在外面被我截住制倒。这样不是更合理么?我为什么要绕一大圈来赢得你信任?鲸齿是你娘的救命符,你再信任我也不会交给我的,不是么?”
几天的审讯,一晚的表演,让何二娃心力交瘁,他向后倒靠在床边,摇摇头道:“不只是这两点,我被你带走的时候,昏过去之前眼前白光一闪。你取得我信任只是第一步,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表面上在显示坦诚,实际是想告诉我,寻仙针对我失去了意义,不可能救回我娘,如果交给你,不仅能报恩,还能给自己一条生路。”
屋子里的烛光闪烁了起来,蜡烛马上就燃尽了。
“可惜啊,你差一点就成功了。”何二娃叹息:“我猜你在咸恩堂的地位很高,甚至……甚至你也许不是门人。你接替主审来对付我,这样的大胆的设计,咸恩堂居然由得你胡闹。你看似年幼娇俏,言语间却自傲,看不上咸恩堂济世堂的门人,也自别于世间的凡人。你对有悔司的把戏并不熟悉,你不知道,为了达到目的,逼得犯人崩溃说真话,要保证受折磨的同时,不能睡不能昏不能死,我自杀后被灌药续命,那里面有让人无法昏迷和睡眠的药物。昨夜没有提审我,我被困意折磨了一夜一天,却连打个盹儿都做不到。而你一拎起我,白光闪后我就昏过去还睡到现在,不是你搞鬼是什么?”
女孩儿不再反驳。何二娃接着说:“这些怀疑和细节一点一点的串起来,当你说出,鲸齿对我没用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该抱着侥幸的。其实,我们还在咸恩堂里面吧?这才是你弄晕我的目的是么?”
“本来只想先玩玩的,是我疏忽了,何二娃,你很憨,但是一点儿也不笨。是了,你要是笨,咸恩堂的人怎么会找不到你藏的鲸齿呢。你很坚韧,竟然坚持到了今天!不过……”女孩儿站了起来:“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鲸齿对于你来说确实没有用处了,如果我能救治你的娘亲,何必如此骗你,对么?所以,你现在愿意把鲸齿在哪儿告诉我么?我以老祖的名义起誓,只要你交出鲸齿,我让咸恩堂放你一条生路,并且让济世堂不为难你,毕竟这事情是他们利用你在先。”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何二娃想。
女孩儿也这么想,虽然被识破了身份,但这并不重要,他无法拒绝这条唯一的生路。
“我把寻仙针藏在……”
蜡烛终于熄灭了。
“这样诱骗一个凡人,天宗派真是越来越没气度了。”
在何二娃说出藏匿地的瞬间,一个男声诡谲的出现打断了他。他本能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屋子里刮起了旋风!是的,旋风。毫无防备的何二娃瞬间被刮倒在地。只听见“呼呼”风响和“咻咻”怪声。
他就势滚进床底,刚刚滚到底靠上墙。又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尖锐的破风声,然后有什么被吹到他脸上了。他一摸——是桌子的木屑!
怪风来急去得快,忽的一下,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他听见女孩儿气喘吁吁又气急败坏的叫:“木师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常鲸产自迷鲸海,身长一丈左右,背黑腹白,故名无常鲸。因每年祈灵节后入夏之际常常搁浅,别名迷鲸。牙齿对洋流灵力敏感,游动如张嘴,海水流经牙齿,即可辨别方位。喜热恶寒,往灵力充沛处聚集。其齿被称为“寻仙针”,可炼制寻找灵泉的法器。
——摘自《澶洲风物志?月国篇》
嗡嗡贝产自迷鲸海,成片附着在礁石之上,生存环境脆弱,难以人工养殖,落潮时在水面上,涨潮后在水面下。海水冲刷过贝群时发出“嗡嗡声”,产迷鲸珍珠,珍珠色彩丰富渐变。嗡嗡贝严禁私人捕捞,迷鲸珍珠作为月国特产,朝廷贡品,不允许民间交易,黑市售价极高。
——摘自《澶洲风物志?月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