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没甚么节日,虽然日子跟随黄历一页一页翻着过,白日里起来去田里菜园,小孩去上学读书,妇人在家浆洗衣裳,老人家便摘菜做午饭,中午放学的小孩子丢了书包要吃要水喝,老奶奶便端着一个白瓷碗,在一个黄里泛褐釉的茶壶里倒一大碗,让小孩子骨嘟嘟一口气喝下去。若是碰上父母皆在田中未归,小孩子书包都不及放下,便去院子里的大水缸,用瓢汤一瓢井水,喝足了,仿佛才觉得心安满足。
村庄每家每户尚没电视机,有电视机的是在村庄那座大山脚下的锰矿,村庄的大山有矿石,不知何年开始,便有国家的采矿队在此驻扎,建起一座座小洋楼,建起很大一个篮球坪,建了一个大图书馆,建了一个大戏院。日子一久,矿队的家属和村人熟络了,小孩同在村上的学校念书,村人晚上若是闲了,便抹黑走路去矿工大戏院去看戏。一年里总有好几次会邀请湘剧剧团来演出,其余时候便放电影,矿工家属坐在椅子上,村人便挤满了过道或者走廊,甚至是窗口皆围满了人。看那个荧幕里众生喜怒,皆如生如活,只是不知道那些人如何便像自己一样可以说话,可以微笑,可以怒骂,可以走路,还有小汽车。一切皆是新鲜的,若是遇到电影里有男女拥抱或者接吻,小孩子便在黑暗中呱呱大叫。妇人皆微笑着,心里觉着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如此抛头露面。汉子却觉得很有意思并觉着微微刺激。
矿厂因为时日一久,便每周六周日要放电影。在放映之前,各村庄的电线杆上贴着了手写的片名预告,村人经过了,便停下来看看,知道那日会放甚么。上甘岭或者铁道游击队,小花或者地道战。仿佛皆是一个节日,村人羡慕并容许矿工家属的优越感,并给予无限制的包容。安静而带点怯意地自觉的站在大戏院的角落或者座椅的后面。若是有闲空的椅子可以坐着看,便往往会脸露羞怯而醇厚的笑容,丝丝畏缩的身体轻轻的坐在椅子上,且份外局促着,心情便一半窃喜一半担怕着,期望这电影无限漫长的放下去,而又期望这电影能快点放完。这矛盾的心事,皆写在被光影照射的脸庞和眼睛里。以致于她的小孩若是吵闹,她会迅速的抽一下孩子的光屁股,并朝旁边的矿厂的工人报以歉意的一笑。
小孩子则快乐得纯粹,因为矿厂的小孩是同学,平日里虽然也羡慕他们的文具,羡慕那些漂亮的笔记本或者橡皮擦,但知道自己家里的不容许,却也只是羡慕,并不强求。看电影了,也有矿厂的小孩会带他们去找座位,便觉着欢乐的十足的乐趣了。电影里放映的是甚么,事后往往说不完整,但整夜因为这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而满足喜乐,一路上归家的时候,往往会问妇人,打死这么多鬼子,这电影该得死多少人?妇人也不懂得,只是心想作孽,看了电影,死了那么多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拍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些人若果死了,家里会如何伤心,因为想不明白,便斥说看夜路别摔跤。晚上回来和汉子说,汉子也不懂得,只说前些日子看一个洋鬼子的戏,那人怎么也打不死,长着长长一张马脸,脸上都是僵硬的,却拿着枪怎么也打不死的。妇人便说是神仙了。听见外面乘凉的小孩子们兴奋得不要睡觉,叽叽喳喳地在讲刚才的情节,或者分人当游击队长,因为下午要不到一个小孩手里的糖吃,队长便处罚他做日本鬼子或者汉奸,嘴上朴的一声响便要中枪倒地。老奶奶老爷爷们便看着笑话。
夜深的时候,远远的有妇人喊小孩回家睡觉,声音在夜色中仿佛做梦般的飘渺。悠悠的扬起来在夜色里,月光载着。轻飘飘的视乎要落在归家的路上。蛙声一片,因此而觉得那声音更加嘹亮,小孩便作鸟兽散。
队长意犹未尽,便去央求爷爷讲故事。老奶奶拿蒲扇给他扇蚊子,爷爷讲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小孩子已经在竹床上睡熟了,月色如被披了一半在他的胳膊,照出格外分明的黑色的屋檐。倾斜在光净的禾坪上仿佛随意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