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春,松锦之战毕。大明九边精锐损失殆尽,关宁锦防线彻底崩塌。蓟辽总督洪承畴降清,宁远总兵吴三桂退回宁远。之后,关外城池悉数陷落,仅剩孤城宁远,大明王朝再无收复辽东失地的可能。
而对于这个王朝更可悲的还不是常年的战乱致使国库空虚,而是朝中的贪腐带来民声载道。它的君主为了撑起这支离破碎的江山,实现中兴之主的美梦,只得年年加税。此时,国家内部已千疮百孔,谷城张献忠再度反叛,商洛李自成死灰复燃。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在夜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楚的味道,仿佛在哀悼曾经的恢弘气势。烛光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散落屋外,昏黄的斑驳隐约印出伏案奋笔人形。
又是一宿未眠,这个王朝最后的主宰者未至不惑就已两鬓斑白,眼窝深陷。早至的苍老透露出他对振兴这个王朝深深的渴望,而眸中的暗淡却暗示着他江山已是风雨飘渺。
“父皇,您还是早些歇息吧。”黄衣少年关切地开口,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自己的父亲,也许是担心突如其来的迁怒。
“你为何还不回寝宫?”听到自己儿子的声音,埋头批文的中年人蓦然抬头道。确实是太专注了,一直都没发现有人在案前整整站了两个时辰。慢慢的,惊讶转变为落寞,中年人缓缓垂下眼睑,带着一丝怨气与无奈,喃喃自语:“锦州没了,洪承畴降了,祖大寿降了,都降了,一个个的没一股气节就都降了。”黄衣少年仿佛习惯了自己父亲这几日的怨怒,安静地立在一旁。
“还有各地流民的反叛。”中年人意识到自己对松锦之战惨败已叨絮过多回,看着儿子低头不语的表情,无奈地转移了话题,可发现兜了一圈还是绕不过国家支离破碎的现状,他苦涩地笑了。
立在一旁的少年听见父亲不在重复关宁战事,长吁一口气,眼睛里又恢复了雪亮。他抬起头稚气地安慰:“父皇莫急,儿臣以为百姓揭竿而起是因赋税太重,父皇只要轻徭薄赋。”
“若是如此,何来粮饷与关外将士。更何况朝中众臣党派错综,怎是你一句轻徭薄役就摆平的。”中年男子闭目摇首气愤地打住。“你还是这般朽木不可雕也!出去。”
少年惶恐地跪下,惭愧的低头,不敢直视父亲的怒目“儿臣知错,儿臣知错。是儿臣太无知了。”他的确无知,可他还是太小了,所知的仅有那师傅所教的所谓的治国之道,远不知朝堂险恶和守业之难。渐渐的,少年卸下了强撑的稳重练达,露出了孩子的本性,轻声啜泣。这几他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父亲责骂讽刺的阴影下,坐立不安,他,真的好累。
望着伏地流泪的儿子,疲惫的中年人暮然露出惭愧的神色。“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轻声的吩咐散落在黑夜中,只剩下烛火吱吱燃烧的声音。他愧疚,他的儿子顶着储君的头衔,他却不知自己能否给他继任的可能,即使能,给他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江山呢。他责备他的幼稚,可是却清楚他的奋进。剩下的只有愧疚和无奈。
少年低头拭泪,默默的退下。偌大的宫室只留下死寂一片,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茫然地望着窗外直到天微微发白。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京城的喧哗更胜金陵,街头巷末处处充斥着繁华的景象,似乎在有意遮掩着什么。
紫衣丽人轻轻地撩起马车上的珠帘,慵懒地一瞥路上的行人,并未显出初到京都的惊喜,相反多了几分舟车劳顿的疲惫。
她,就是秦淮八艳之首,名动金陵的陈圆圆。用“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来形容她简直是恰到好处,虽然她早已********。京都虽锦绣繁华确是她悲剧的开始,不过也许,她本身就是个悲剧。虽是才气纵横,风华绝代,也不过是男人尽享追逐的玩物罢了。她,以为那个男人与众不同,干净澄澈,和他的字一样。可惜她却只是他的随笔,从未是正文。
“兮律律”前方忽然有勒马的声音打断了紫衣丽人的沉思,她蓦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期待与惊喜,之后就慢慢冷淡下了。她自嘲地笑笑,她是有多天真,难道他还会不远千里,追到京城吗?也许他根本不会守约,又也许他回来赎她了,却听闻她已被当朝国丈赎出,他也许只是遗憾一笑,失落几日后继续倚红偎翠。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圆圆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转向身边的侍女“为何停下了?”
“流民挡路,乞得几个铜子,一会就走”侍女青菱微微一笑,劝她安心下来。
“为何会有流民,是有战乱灾荒吗?”久居秦淮河畔,她的世界狭隘到只有诗词歌赋,鼓乐歌舞。听到此处圆圆不禁心头一震。真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她始终是商女。
“是啊,关内关外都不安宁,前线战事吃紧的很。”青菱是田国丈从京城带来的,自然知道些当下局势。提其此时的笼罩在战事阴影下的帝都不免低头轻叹。
“哦。”纤细的玉指抓紧还未放下的珠帘,圆圆感到背脊有股刺骨的寒意。自己孤身来京都,看似繁华却又躲不开阴霾。以后自己该去何处,停在何方,会在怎样的辗转中陨落。
“小姐不必过虑,”仿佛琢磨透她心中所想,青菱开口劝慰,“小姐此去乃是皇宫,并不会受这些侵扰”
圆圆微微一笑“多谢。”可她眼中的暗淡却丝毫没有褪去,怎么会有能够安生的地方?看着难民入京乞讨的惨状,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枯黄的双手血肉模糊,充斥惊恐的眼神让人害怕。她才如梦初醒,世道变得如此,自己却浑然不知。是秦淮河的梦境太过迷人,还是她根本不愿意醒呢?
“哼。”她无力放下的珠帘淡淡地自嘲一声。她曾痴迷于他的气节,痴迷于他的风骨,痴迷于他的“如若有一日家国破碎,我定隐与山林绝不仕清!”那时的她天真的望着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坚定地靠着他的肩膀誓死和他同去同归,却不曾料到战乱其实离她很近,很近。而他现在又在何方?是对着另一位妙人重复他的誓言吗?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
而此时此刻,她又有何人可以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