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看他,见他虽然已经是风华男儿,却憨直认真,怪不得貂儿叫他呆子,果真有几分呆气,会冒死朝见天子也自然在情理之中。但又见他骨气奇高、才德仁和,有包容天地万志之晖,璨溢于表,自有别人没有的名贤境界。
“我本神社中人,如此称呼多有不妥。”我看着前方,飞花掠过我眼前,又淡然移步,“不过,随你好了。”
自我出生以来,从未有人叫过我姑娘,而且还是个男子,这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对我来说却如此陌生,他这一声,把我从一个看似高不可及的祭司拉入凡间,体会到了平凡女子的难得。
他跟上来,和我并肩漫步,长草便在我跟他脚边袅袅压弯了细腰,花香弥散在空中,嵌着余雪的清冽味道,偶有药草的苦涩。
“貂儿其实是可怜人。”契罗先开口。
“我并没有责怪她。”我依然宁静。
“那日乃是祖祭,举宅都在皇郊焚告,不料山鼠横生,我奋力用火把驱赶才冲出一条活路,但家人全部罹难,是貂儿在山鼠群中救了我,还一路跟着我面见皇上。”他眉眼疏朗,清矍淡淡,随风入心。
“她虽然由山妖抚养,但并未泯灭人性,如此义气刚烈、率性坦荡,连男儿也不多见。”我说的是真心话,甚至语带几分欣赏之意,心里自小有许多东西被神社禁锢着,便让我不能如同貂儿一般自由洒脱。
“先前一直觉得她颇为怪异,却不好细问,今日总算全明白了,原来她有这样的身世。”他不知在想着什么,似乎有话没有说完,但后面的话却叫人猜测不出。
“不知你有何打算?”我停住,转头看他。
早闻前朝丞相麟子不但侃侃有先父理国之才,又不拘世俗小节、礼贤往来之宾,所以更有先皇磅礴恢弘之气。如今皇帝昏庸残暴,朝堂看似平静,但早已经在酝酿波动,改朝换代只是迟早,如果能不见血光而有这样的人顺应天理、接掌大任,再创盛世应该是指日可待。
“我不知道。”他似乎有所保留,“其实新主登基之后,我一路目睹过来,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况且,我现在只是个闲人罢了。”他虽然没有叹气,但是话语之间有无奈之意,夹着父亲去世的痛跟自己对朝堂无所作为的不甘。
他父亲在先皇驾崩之后,上书退出朝堂,曾经有大臣向今上谏言,纳他入朝委以重任,但被契罗辞了好意,以朝堂上“没有父退而子在”的规矩而婉拒了,自愿在家服侍父亲终老。想来皇上对契罗的名声早有耳闻,忌惮他入朝之后得尽了人心,所以才半推半就准了契罗的请求。
如此看来,皇帝要杀他不是一时起意那么简单,而是找个机会下手除掉后患罢了。毕竟契罗生于丞相高门,誉满八方,当然不得不防。
“世间本就无定数,所发生的事情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耐心等待,总会有拨开云雾的时候。”我慢慢说完,伸手采了一株绛紫花药,不知为何,这深绛之色让我想起了那个雪夜被我所救的男子,他一身绛色长袍那么决绝强烈,让我仍然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你的伤怎么样了?听说为了引开山鼠,你伤得很重。”契罗眼神隐隐有担忧之色,“那天,其实你不必为了我们去刑场…”
“规劝皇帝也是神社的职责所在。”我说道,“皇上也有至亲骨肉,他应该体会得到这种伤悲。”
“至亲骨肉?”他像是在苦笑,又像是在自嘲,眼底有深深的幽恨,“他们在我眼前那样惨死,我却连他们的尸首都无法找全,我真没用。”
山鼠把人糟蹋得不成人形,遍野都是碎尸,怎么能够找全?我听到他心中的哀哀之伤,不知如何劝慰。自小跟在老祭司身边,什么都见惯了,不是冷血,而是早就明白了天意二字。
片刻,他又说道,“那日听你说,山鼠乃是妖魔作乱,不知是何意?”
我低下头去,看眼前的花,默默说道,“我现在不能明说,也没有把握,还要亲自查清楚。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即便知道也对抗不了,只会徒增伤亡。”
“我必须知道!我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妖魔害死了我的家人。”契罗变得激动,气息温热沸腾,“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得,我苟活着有何用处?”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他,我很平静,也很空洞,内心如同水面,万年不起一丝涟漪。契罗跟我对视着,眼中腾起的烈火先是燃烧着,最后,终于慢慢熄灭殆尽,不见痕迹。
“尝过了大起大落、大悲大痛,才有资格说活过。”我收回了最后一点同情之心。
“那么你呢?”契罗追问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人生?”
我微微皱眉,“我没有,但我见得比任何人都多。人人都觉得我身为祭司,是最不会有所谓的恻隐之心。但是却忘记了,没有人会生来感情麻木,除非已经目睹太多。因此,你的悲痛我感同身受,却不会流露半分。”
契罗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木然看着我。
“天地之大,自会有你应该走的路。”我加上一句。
山风吹过,山雨还是来了,点点冰冷。
我站在棚间,拂去身上的水气,见他鬓角已湿,一路为我挡雨过来,他无微不至。
“你的家人呢?”他忽然感悟。
我从来不提我的身世,六岁之前我不懂事,六岁之后我入了神社,从此对世间之事不闻不问,七情六欲如同虚无,心如槁木。听他一问,我不知如何说起,只是略显凉淡,“我自小已是孤女。”
他不再问,许久,才说道,“你虽然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告诉我要看开,但其实,你未必事事都如你自己所说的,那么轻易就可以在心头化开去。”
“何出此言?”我一向不想自己的心轻易被人看穿点破,因为重则会引来致命之灾。
“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为什么你眉间总拢着一抹淡愁?”他直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