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方糖放进搪瓷杯里，倒上热开水
他吹散热气，浮杯面几片干馍馍
捏紧杯柄，他走向窗边
他就坐在那充满阳光的角落
未曾离去
他沮丧而绝望的走在县医院外的土路上
口含苦胆，情绪吐不出也咽不下
肩上的重担似乎不得不放下来了
可又由谁承担
八个孩子，四女四男
医院给他下了死亡通牒
脑溢血，他只有三个月可活
可是他不甘啊不甘啊不甘
不舍，更不能
放下这偌大的担
他孤独地走在喧闹的路边
没有谁在意这个白发苍苍的圆脸
雏鸟各自飞翔，老鸦只得流浪
有人唤住他，他抬起塌落的脖颈
他没想到，来接他的
竟是那最不争气的老小
家庭寄予厚望
拥有别人企望的溺爱
哥哥姐姐的照料
却打架逃学，追新逐异
不学无术
他没办法，只得将这知命之岁得来之子
送进军营
军队给那孩子如刻刀刮过般的
坚毅轮廓
给了他一生受用的真挚情谊
给了他一颗沉淀的心
也给了他胡子一把
挥之不去的烟瘾
这孩子，或许真的长大了
无人问津的将死之人
被黑瘦的小儿子带回
新生之城新建的家
以养其最末的余岁
却一养八年
翻逆命运的奇迹
血脉传续，新生的孩子在略显拥挤的屋檐下
总是哭哭啼啼
还记得
稚嫩的小手拿着字典找他时
那透过老花镜折射的可怕眼神
犯错时被骂到被窝里躲起来哭的场景
吃饭时先老人后孩子的礼仪
爷孙抱着大小碗拼吃到一粒不剩的竞技
和其他孙辈一起被他手上的木杖
打到再也嬉皮笑脸不起来时的样子
他半张着嘴双瞳略微靠近直视某处
然后憨笑时的神情
他历经变革，被自己的孩子和乡邻
围着打着骂着，啐着吐沫
挂着沉重的罪牌
从早到晚
他背负重振家业的使命
只博得为师一方
他拥有乡邻都羡赞的
贤惠美丽的妻子
陪她度过一生
他空有地主的头衔
新的土地
并不待见他和他的家庭
风雨过后
他兴高采烈的跑到县城
买了掌舵者的画像
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他用颤抖不已的老手
一次次握住我悬空的
也在颤抖的小手
教我毛笔的握姿和行笔
过年时包几个零钱的红包
病情加重，他坐进了轮椅
在妈妈为他清理身体时
他害羞得手足无措
我们轮流推他出去散步
晒太阳，他会不时莫名的笑出声来
呛出些未消化饭渣
我们，早已分割不开
他说，他想回老家住住
那寒冬里热乎的暖炕
却是他离世的地方
却是在夏末秋伊始
别开生面的吊唁
涌满人群的街道
在城里正进晚餐的
我们一家
踌躇下来的筷子
那些闻讯赶来的人
多半，未曾见过
一头羊，几千元钱
八个孩子分个精光
那承载记忆的值些钱的轮椅
搁躺在土炕旁
一把纸灰，几缕烟
秋风吹走了悲伤
我只记得
见躺在冰棺里的他的最后一面时
他半睁着的眼睛
仿佛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我伸手将他的眼睛抹合
起身再看时
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端起热腾的杯子，蹒跚地走向窗边
静坐在充满阳光的角落里
憨憨得对着某处，微笑
—————————你陪我走过生命之初，我陪你走完生命之末。
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