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一进景秋的家门，就冲到洗手间，一通狂吐。酒气熏天的，景秋不禁有点儿皱眉。既然来见老师，就该制住酒瘾，专心谈正事，怎么喝成这副样子！
景秋自己不好酒，对酒鬼的醉态可没什么好感。好在老唐吐完就清醒了一半，不像在车里的时候那么胡言乱语了。
他给老唐倒了杯热水，扶他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休息。老唐喝了点儿水，靠在那里坐了十几分钟，总算缓过劲来。景秋说，“好点儿了？去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倒杯橙汁，包你神清气爽、重新做人！”
老唐不好意思地说，“想不到汪老师这么能喝。”
“这可不赖汪老师。”景秋笑说，“人家喝一个你要陪三个，你这是名副其实的‘三陪’啊！”
“你怎么知道的？”
“回来这一路上，你说的可不止这些！”景秋笑说，“我用手机全录下来了，一千块卖给你。”
“老弟，实在对不住！年纪大了，酒量不行了。”老唐一拍脑袋，“我的行李还在招待所呢！”
“失忆了？我下午已经去取来了。”景秋笑说，“哟，这会儿还在后备箱呢！这样，你先进去洗澡，我下楼给你取去。”
老唐提议一起去，景秋说，“费那事干吗？你先去洗吧。毛巾、牙刷都是新的。”说着，拿了钥匙，带上门下了楼。心说，自己并不是好客的人，把老唐招家来，真是自讨苦吃。但“既来之、则安之”，还得好好招待才是。
回到家里，把行李箱整个扔进洗手间，又给老唐倒了一大杯橙汁，这才走到书房，打开电脑，查看小丁发来的邮件。
匆匆浏览一遍，策划案的完成度已有七成，很满意。小丁是景秋亲自招进公司的，又聪明又勤奋，果然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他写了几条修改意见，外加几句鼓励的话，发了回去。
这时，老唐端着喝了一半的橙汁进来，说，“忙什么呢？”
“工作上的事。”景秋转过来，说，“在公司混饭吃的人，哪像你们高校教师那么潇洒！一个星期上不了几节课，钱还不少拿，生活状态直追‘只拿钱、不干活’的发达资本主义人民。”
“俗话说的好，‘驴有驴道、马有马道’。说白了，都是做牲口的道。人生一世，我们河南人叫‘受活’，哪有什么潇洒之道？”老唐忽然大发感慨，“你看老哥我，这把岁数了，还要装出一副笑脸四处逢迎——好日子谁过过了？”
景秋说，“我就开句玩笑，想不到引起你这么大的反应！子曾经曰过，‘四十不惑’，你老人家怎么还没看透世事、参破世情呢？”
“什么‘四十不惑’，那是孔老夫子！”老唐说，“对我这样儿的凡夫俗子来说，是四十而大惑！到了这个年纪，你到底奋斗不奋斗？奋斗吧，上有老、下有小，左右掣肘，力有不逮。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闭上眼睛等退休吧，又不甘心。矛盾啊！”
景秋听了黯然。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顺手把电脑上的窗口关闭了。桌面上现出一位绝色女子，那种介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美，把整个书房都照亮了。
老唐凑过来，透过厚重的近视眼镜，盯着屏幕看了看，说，“你女朋友啊？艳福不浅啊！”
“什么女朋友！这是网上下载的图片。”景秋笑说，“做事做累了，可以用来提提神。你懂的！”
“这就是所谓的‘宅男女神’吧？”老唐笑说，“你现在还是单身？”
“是啊！”
“唔，单身好啊！”老唐莫名其妙地说着，调过头去看墙上的书法。
他对自己写的那两个大字“靠谱”十分满意。当年景秋请他写这幅字，写好之后，老唐爱不释手，简直舍不得给景秋了。
今夜，仔细端详过后，老唐颇有些感慨地说，“老弟，坐了你的车子，现在来住你的房子，发现你真不简单，当得起‘靠谱’这两个字！”
“中午我还当不起，现在就当得起了？”景秋笑说。
“西方人说，‘吃谁的面包，就唱谁的歌’。我这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老唐也笑了，说，“有没有纸笔，我再给你写一幅字。”
老唐是郑州市书法协会的会员。据他自己说，在当地小有名气。来求字的人虽说不上络绎不绝，倒也不少，每年多少还能挣点儿润笔费。
景秋不懂书法，但毕竟念了这么多年的文学，培养出一点审美的趣味，看得出他的字写得不坏。既然老唐酒后有这个雅兴，留下一幅字也不错。
“我既然弄了这么个书房，当然要附庸风雅了！”景秋说，“笔墨纸砚样样不缺，请唐老师赐字！”说罢，在书柜底下找出几支毛笔、一刀宣纸，还有砚台和墨汁。
景秋以前不太忙的时候，也练过书法，可惜每次尝试，都是半途而废，但家伙还算齐全。
老唐抬眼一看，全是大路货色，说，“好，凑合著用吧。你这笔，用过了都没洗干净，倒点儿温水来泡泡。”
润好笔，摊开纸，蘸上墨，借着酒劲，拉开架势，问景秋，“写什么？”
“写个‘四十大惑’怎么样？”
“写那丧气话干什么！”老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你的名字叫‘景秋’，我就写一首《秋兴》吧。你我好歹是文化人，要写丧气话，也得写点儿高级的丧气话。”
话音刚落，便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景秋立在一旁，屏气凝神，不敢稍动。顷刻之间，一幅行书便呈现在二人面前。
老唐搁下笔，用手隔空点着纸上的字，开口念道：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念完之后，沉吟良久，才转过脸来问景秋，“怎么样？”
景秋忙说，“诗好，字更好！”
“诗是真好，”老唐说，“字好不好就不好说了。年岁越大，就越喜欢老杜的诗。所谓‘沉郁顿挫’，真是深入骨髓啊！”
“不觉得有点儿颓唐吗？”
“老弟，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人活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见，失败才是人生的真味。”老唐说，“现在你无法理解，也很正常。再过十年，就慢慢会有这种心境了。”
景秋听他开始大谈人生哲学，便觉无趣。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淡淡地说，“十一点半了！早点休息吧。”
说着，把老唐带到客房，交代一番，便让他自己睡去。不大一会儿，便传来有节奏的呼声，隔着房门，仍清晰可闻。
今天是周六，景秋不想早睡。于是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胡乱翻着网页。脑子里还是老唐刚才的话，听了的确丧气。“失败是人生的真味”这种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信。对他来说，这只是失败者的借口罢了。也许是因为他还年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