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钰再看这人,跟老道近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却比老道年轻好多。若说人阁的老道是老年,眼前的老道便是中年。
老道见马钰惊疑不定,也不解释,只指着他身后说:“地阁考验,只要坐上这王座就够了。”
王座?马钰顺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那王座,眼神猛地一凝。那王座不算大,不过比最大的太师椅大一圈而已。那王座通体洁白,让人脸红心跳,四肢无力,浑身瘫软。
“这是……这是人头?!”马钰骇然看着老道,心中已经确认眼前跟之前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站在由人头垒成的王座前,面不改色气不喘的说出让他坐在上面这种话来的人,可不是善茬。
“不错。”老道撇了他一眼,看他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心中不满。不过想到他若通不过之后的考验,便要永远留在地阁中,转而冷笑:
“这王座,是由五千人头拼成。其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穷人有富人。它以人头为基,人魂为材,人血做漆,人肉为泥,是妖族专为镇压人族而炼。有大能本想毁去,但此王座与人族命运相连,若毁去,人族也会跟着毁去,便只能镇压在此。”
“问道仙阁乃是天地之宝,其中生成的法宝功法更是威力强大,绝不能落入歹人之手。这王座,心地正直坐了无事,若是心地有一点邪妄,就要被怨念杀死,血肉成为王座的一部分。”
“你若正直,你若有种,就上去试试。”
正直什么的,有没有有什么打紧?不坐上去,难不成要在这里饿死么?他想着到底饿死难受还是被王座吞噬而死难受。
饿死毕竟要持续很长时间。而被王座吞噬,可能只是瞬间的事。但转而想想,饿死了一了百了,被王座吞噬说不定死了还不安生。
虽是这样想着,他还是一步步朝王座挪去。死后不安生怎么着也是死后的事,好过痛苦得去死。
王座基座有半人多高,又是用人头垒就,远看还好,走近了看,便觉得那一颗颗人头下一刻就要咔咔说话,那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眶都在看着他的动作。
马钰本来就腿软脚软,再一吓,更是差点吓尿。折腾了好久坐上,他闭眼平复心跳,心中疑惑怎么也没个动静。
正想到这儿,却听到有人喊:“报大王,人族攻占了妖庭,现在已经杀上来了!”
他睁眼,见眼前跪着一牛头小妖。牛头小妖战战兢兢,吓得够呛。马钰面沉似水:“还有多久。”
“还有……还有……”小妖扭捏得不愿开口。
马钰横眉怒目:“说!”
小妖咕咚一下咽了好大一口唾沫,一脸赴死的心思:“不敢瞒大王,还有……还有……一个时辰。”
马钰环视四周,见眼前是座宫殿。宫殿没像王座一样用人头垒就,而是再平常不过的木材。不同木材用榫卯连接,以浮雕镂雕装饰,表面在以金粉涂抹,美轮美奂又庄严肃穆。
脚下分左右有两列蒲团。蒲团都有些老旧磨损,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蒲团的颜色,说黄不算黄,说白也不是白,非得说的话,有些近似于人体肌肤的颜色。
莫不是真用人皮?一想到这儿,他心中一阵恶寒。
“这妖庭建立,已过去几千万年,有十余位主人,历经大小战事不计其数,不想最终却要毁坏在我的手里。”马钰看向牛头小妖:“你来这儿多久了?”
小妖不敢怠慢,回说:“已是八百年了。”
“才八百年啊,”马钰感叹说:“原来只是个新人,难怪会背叛我。”
牛头小妖吓得趴在地上,快成了平面了:“大王说的什么啊。小的世代都是妖庭的卫兵,一出生父母兄弟就教育我要忠于妖庭忠于妖族,莫说是背叛大王,就是一点念头也不敢有啊。”
马钰轻蔑地看他,根本就不接话茬:“有道是良臣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如今妖庭渐頹,眼看就要覆灭,你背叛倒也说得过去。我也想到会有人背叛,只是却没想到会是你们牛妖。”
牛头小妖依旧努力把自己变成地毯,嘴里只念叨着“不敢不敢”“冤枉冤枉”之类。
马钰不由皱眉:“你心里的一切在我面前纤毫毕现,说谎有什么意义?起来吧,把你主子带来,在这儿说什么冤枉,没得丢人现眼去!”
牛头小妖见瞒不下去,只得站起身来。他趴着的时候如同地毯,现在重新站起来,趾高气昂,虽面对的是妖王陛下,却拿鼻孔看人,仿佛他才是陛下,而妖王陛下是不入流的小妖一样。
“大王这么说,看来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了。”牛头小妖盎然而立:“不过主人身份尊贵,岂是随便能来的?还请大王屈尊,前去拜谒主人,兴许主人高兴了,留得大王的性命也未可知。”
马钰听着,先是轻笑,再是大笑,进而狂笑,笑得眼泪横飞,笑得鼻涕狂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背过气去了。
笑得牛头小妖心里发毛,生怕他一个疯魔,把自己劈死。但想到主人威能,心重新镇定。有主人在,想死也不容易。
马钰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像只受伤的猛兽:“我自修行成妖以来,历经战事无数。从最底层的妖兵做起,一步步才成为众妖之王,妖庭之主。我呼吸为风,吐纳成雨,抬步山摇地动,一怒血流万里。诸天生灵都要仰仗我妖庭的鼻息。”
“如今天道变幻,人族当兴,妖族当没。我不甘心,欲行逆天之举,延续妖族之祚。虽则失败,却是天命如此,非战之罪。妖族仍是那个与天争命的妖族。妖庭仍是那个威震四海的妖庭。我依旧是妖族之王,妖庭之主。”
说到这儿,他神情转而狠厉,人手化为兽爪,指甲锋利如刀;人头化为兽头,血盆大口;人身化为兽身,气息狂暴得压向小妖:
“你区区小妖,不思为我妖族延续命运,却背叛妖族,当杀!你区区小妖,竟引外人入我妖庭,吃里扒外,当杀!你区区小妖,竟敢辱我欺我,当杀!”
第一个“当杀”,牛头小妖一口血喷出来,重又趴地上装地毯。他伸腿伸脚,一脸后悔得看着陛下想开口求饶,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第二个“当杀”,牛头小妖再喷口血,远远得便听见咔嚓咔嚓的骨头响。
第三个“当杀”,牛头小妖无血可喷,自己成了一摊血。
“道友这样做虽然解恨,”有人自殿外进来:“未免太血腥了些。这里毕竟是朝会地方,血污清洗起来可不方便。本身也不吉利。”
马钰一看来人,青色发簪,青色道袍,青色布鞋。这是个熟人,正是天姥山玄青观中的山野老道。
天姥山玄青观中有他,如今妖庭中有他,问道仙阁中的老道似乎也是他。他心中一凛,有个问题止不住得往外冒:他到底是谁?
“呵,”马钰整理了衣服,坐回王座:“本想着还有些时间,不成想你们来得到快。”他冷笑:“我们虽败了,却不是败给了你们人族,而是败给了天道。若非天道定人族当兴,区区几十个修士,岂能攻破妖庭?”
“你虽来到这儿,为我妖族尊严,我却不能束手就擒,”光华一闪,马钰身上多了甲胄,手上多了战刀:“来吧,手底下见真章!”
老道连连摆手:“不值当的,不值当的。我是人族,可没有争胜之心,没想跟你打架。只是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马钰冷笑:“打不打,不是你说了算的!”说话间,他身形一动,来到老道跟前,接着一记劈砍,朝他打了过去。
老道见战刀打过来,恍惚觉得是猛虎朝他扑来。这猛虎遮天蔽日。在它面前,他像一个卑微的泥鳅,抵抗不能,只能钻到土里,苟延残喘。
老道摇头:“跟你打打杀杀的,伤了和气。”他掐动手印,不闪不避,印向战刀。恍惚间便看到,遮天蔽日的猛虎好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哦呜一声叫,抱着脑袋撅起屁股,做起了小猫咪。与此同时,战刀威能尽失,被他抓在手中。
马钰大惊,便要施展手段保住战刀。不想此时,老道松开抓着战刀的手。
马钰见战刀无碍,便也退后了几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狐族的镇妖印!”
老道却不说话,只是两手飞快动作,又掐出几种手印。
马钰每看到一个,神情更凝重一分:“狐族上古八神印!你竟然能掐出四个?就是在狐族中也是少见的高手了。但你绝对不是狐族!莫非是狐族被你们攻占,连神印也泄露了?”转而他又否定:“不会,八神印靠的是血脉相传,外人怎会学会?莫非你们拷问了狐族?!”
马钰越想越有可能:“本还想留你性命。但既然你得到了八神印,为我等妖族着想,拼了我这条命,也非得把你留下不可。”
老道苦笑:“你联想也忒丰富了些。罢了,本不想平白挨一刀。可现在看来,非得挨一刀不可了,否则实在解释不清,你也不见得信。”
说着,他手中多出胳膊长的一柄短剑。他一手反手握剑,一手平伸,然后一刺,胳膊被刺了个对穿。血流出来,滴在地上,像水滴在热锅里一样,刺啦刺啦的响。
血液变化间,一缕波动传出来,被马钰捕捉到。他心中一动:“妖血?可妖气浓度少了些。”
他转而看着马钰,半晌才恍然:“你竟然是人妖混血?!”这样一来,那八神印也好解释了,想来这人是人族与狐族的混血,而恰巧血脉中有八神印的记忆。
如此,倒不用杀他了。他不由得轻呼口气,心中石头落地。有八神印在手,他着实没有杀他的把握,如今可以不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突然他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有了个想法:“你既然是人族混血,也勉强是我妖族人。”他指着自己胸口:“来,杀了我。如今天道下人族当兴妖族当没,你有人族血脉,若杀了我必然得天道眷顾。而你又有妖族血脉,必然也会受天道眷顾影响。如此一来,兴许还可以给我妖族一线生机。”
老道笑说:“杀你自然要杀,我却不是为了什么天道眷顾。天道眷顾自然是好,但天道无情。百万年前,妖族刚兴起时候,必然也有前辈得天道眷顾,成圣做祖。但现在呢?他们在何处?”
马钰听了,不由凛然,之前确实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当年妖族不乏修行近乎入道的。如今妖族有难,去了哪里?
“如今人族当兴,妖族祖宗只得归隐深山,连头都不敢冒。只得看着妖族被覆灭。试想,妖族如今的命运,未尝不是人族的未来。如此一想,为赚取天道好感而杀你,颇有些不划算呢。”
“那你还说要杀?”马钰心思电转,却摸不透对方的心思:“若不是为了天道眷顾,那是为了?”
老道挥手布下禁制,口说惊天缘由:“我有一法,能改天换命,一劳永逸,须借陛下血脉肉身一用。”
马钰一听,不由嗤笑:“我倒不可惜这身血肉修为,若真有用,真与我妖族有益,你尽管拿去就是。可改天换命岂是容易的?我等妖族妄图改天换命,做了几万年准备,本以为万无一失。但如今,妖族精英一战而没,只空留一座空荡的妖庭而已。”
“我的改天换命,与你等不同。”
若非这人有妖族血脉,虽长着人族外貌,但终归是妖族,又有实力和八神印打底,单说出这句话来,他就要打出去__真是个妄人。
马钰不动声色:“哦,有何不同?”
老道却不说有何不同,转而问:“上次量劫是在什么时候?”
马钰想了想说:“是在上古之时的龙凤量劫。那时龙凤两族逐渐衰落,妖族渐渐兴盛。天道之下合该我妖族上位。于是龙凤两族因一件法宝大动干戈,最终两败俱伤。我妖族游离于大战之外,最终渔翁得利。”
“不错,”老道点头恍然。他只知上次量劫之后称霸洪荒的龙凤两族衰落,妖族兴起,却不知详细,如今听来,竟是因为一件法宝:“龙凤没,妖族兴,于是天道之下量劫开始。如今妖除没而人族兴,量劫再次开始。试想若干年后,当人族没,别族兴,必然是下一次量劫时候了。到那时又是生灵涂炭,天地翻覆,修士百不存一。”
马钰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之理。人族代替妖族,我虽不甘,却也知此乃大势不可更改,无可奈何而已。至于生灵涂炭百不存一,这更无所谓。只要保留种子,则我修行不灭,道路长存。”
老道摇头:“陛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洪荒之时,元气浓郁而有龙凤生。而后妖族兴而龙凤没,一场大战让天地元气散溢了不少。龙凤失败,未尝没有这一原因。
“量劫之后元气更是日渐衰危。量劫刚结束那会龙凤还行于天地,如今已难有龙凤的踪迹了。如今又逢量劫,妖族没而人族兴,天地再次翻覆,元气必然还要衰頹。长此以往,天地元气恐怕将消失一空,而修行道也将落没,甚至修行不存。”
“所以我想,与其顺应天道而最终葬送我等修行,不如另辟蹊径,独自趟出一条道来。”
马钰听了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尽管不愿相信,可细细想来,竟真是这样。
如今龙族隐居四海,凤族藏身火山轻易不出,传言是受了量劫教训,准备终世隐居不占因果。但现在想来,什么不占因果,谁会因为区区因果而自我囚禁?分明是因为元气不似洪荒古时,龙凤不得不压缩生存环境。
而反观自身,血脉传承中的一些功法战技,确实不如记忆中那样惊世骇俗。以前只觉得是前辈在传承时候刻意夸大。但若不是可以夸大,那必然是因为元气变得稀薄了。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相比起来,妖庭覆灭,妖族被人族打压之类的,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马钰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让自己镇定:“你打算怎么做?”
老道俩嘴皮子一动,吐出两个字是:“融合。”
“融合”二字出口,马钰便觉得心中轰隆一声响,眼前光华流转,照得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功夫,连脑子甚至都不混沌了。
等再清醒过来,马钰睁眼一看,见中年老道正看着他。座下虽是那白骨王座,眼那中年老道,却不再是那青衣道袍的老道了!
他又回到了问道仙阁,恍若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