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子松握着马明成的手进了屋，没解释几句，马明成的女人已将滚烫的奶茶碗递在手中。马明成恭恭敬敬地礼让着：“尕爷，您喝，您老趁热喝。”马明成接了女人递过来的奶茶，说：“打城圈子的事嘛，我双手赞成。我家圈不进去，那是明摆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多心。马家军他不会把我咋个样。土匪、强盗若是来了，大家不会不管不救，几代人不都这样你帮我救地过来了？就说这回，若不是您和松明叔侄舍死忘命地抢救，我不光是要丢两头耕牛，连马都没得骑的了。尕爷，您老放心，我父子还要掺和上筑城哩。”
“好，好！明成呀，你能如此豁达大度，琐代姐在那边开怀畅笑哩。我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先前，我还不好意思张口哩。松明说：‘庄子挨庄子的倒要圈在一起，独独把马家撇在泉沟西边，对不住得很么。’”
马明成用奶茶碗碰了碰延子松手中的奶茶碗，坦坦荡荡地说：“啥对住对不住的，好几代人的老交情了，话在茶中，不说了，不说了，喝，尕爷。”话音未落，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撞进一个人来，满头满脸的霜茬和汗水。
屋里仅有的三个大人，被来人撞得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木橛子似地呆愣在那里。突如其来者你道是谁？原来是梦寐以求的成江。
马明成女人一个箭步扑上去，一声“我的尔不都呀，你咋的回来了！？”顿时泪如雨下。
马明成破啼为笑，连声说：
“好！回来就好；好！回来就好。唉，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哩。你爷爷又气又急，都走一个礼拜了。唉，若是早些回来仙，他，他老人家也……也许还活着。”
马成江听了大恸。母子俩哭得哂哂惶惶。马明成见女人直哭得收拾不住，训斥说：“喂，老婆子，不管娃的肚子，尽哭逑个啥哩吗？”女人这才醒悟，自怨自叹：“就是么，咋老糊涂了，把娃的饥肠饿肚都给耽搁了。尔不都，你先喝口热奶茶，吃头带过就好。”女人说着连颠带跑地进了厨房。不待儿子两碗热奶茶下肚，那香喷喷的烫面饼子已端上炕桌，紧接着鸡蛋炒韭黄也摆上了桌面，边放筷子边礼让：“尕爷，您老炕里首坐，趁热吃。尔不都，你挂在炕沿边。他达，你陪着吃。”马明成接上女人的话茬儿不住口地礼让着。
延子松连连谢绝：“刚放下碗筷，快让成江吃，肚子都饿扁了。不客气，不客气。”马明成见儿子狼吞虎咽一番，已饭饱茶足，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尔不都，你那天是迷路了？还是一一叫人找得好苦哟！”“咳，哪里是迷路了！我正眼巴巴地瞅着你们，见一群恶狗扑了上去。人没救成，反招一伙子恶贼追杀过去。我正干着急哩，猛个扭扭地卷来一阵狂风，一眨眼工夫，几十匹快马闪到面前，带枪人不由分说，连叼带抢，把我裹进了南山。刚进了营盘，就接到司令部通知，说是乾德县（今米泉）长山子杀了冶指挥招兵的人。气得马全禄旅长吹胡子瞪眼直骂娘，要长枪队赶去支援。没办法，军令如山，我们只好连夜出发。”
马成江抹了把嘴，说：
“我们赶到长山子大庄子，才知道冶指挥的队伍驻扎在清真寺。听人家一学说，才算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冶指挥为了短时间招到更多的兵，他把四十多个兵娃子全分派了出去，到各村各庄去鼓动。协标工去了两个兵，逢人就喊叫就叫：‘我们是尕司令的人。尕司令知道吗？马仲英，十四岁杀警察，十八岁就拉杆子，做了司令。尕不尕？地地道道，响当当的尕司令！他三夺河州名气大，血流成河世人怕；洗了永昌洗民勤，西北五省威名振。谁人不知我尕司令，不是聋子也得聋。’那歪脖板刷眉在清真寺门口耀武扬威，恫吓并威胁说：‘尕司令要坐新疆，大家都去围省城。打跑了金树仁，咱回回才能有好日子过。如果你们不去，我们杀了省军，省军肯定要报仇，你们就是替死鬼。到时节，我们不管你们的死活。这不是吓唬你们，我们是动真格的。听明白了吗？快投军吧！’那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那板刷眉噗地栽倒了。”成江默不作声地唏溜起奶茶。
延子松等惊怔在那里，一副欲知下回分解的样子。马成江见状，略微有些得意，便不以为然地接上说道起来：“吓得陪讲的猫腰瘦猴扯展就跑。枪声叫来了许多人，围在尸首旁，七嘴八舌。这时节，从寺拐角走来一位一跛一跛的老人，端着老砂枪说：‘莫嚷嚷，人是我打的。’围观的人中有个叫祁来福的说：‘老四呀！你咋做这冷活呢？他可是尕司令的人。’只听那跛子说：‘唉，绅士，莫承你都忘啦？你我的爷爷跟上妥明跑，是个啥下场？
家破人亡。光绪二十一年，我达刚长成人，叫那伙脖血胀的人裹上，黑达糊涂地造反，一场混战，死的死，逃的逃，饿死了多少老人娃娃！我连我达长的啥模样都不记得，就成了孤儿。杨将军手里刚太平了一二十年，垒起了窝窝，引了些子孙，容易吗？这些狗0的，脖血胀着了，又来胡折腾，又来害祸人，就不叫你我过几天安心日子。不打他行吗？莫说尕司令，大司令也不行。他们争江山，胜了，是他们享荣华受富贵，你我百姓照旧纳捐上税，照旧下苦；败了，他们一溜烟，你我百姓还得受迁连，成了替罪羊，狗屙的也是你我屙的，总是没个好下场。绅士，你说，不打行吗？可惜枪慢，让他跑掉了一个。’
祁来福体谅有加地拍着瘸老四的肩膀说：
‘老弟，理是这么个理，可打不得呀！人家一报信，尕司令的人来报复，大家咋办？’瘸老四矜持却又坦白地说：‘唉，绅士，我没顾上多想。反正，叫我反，我是不反。我的儿孙也不反。不打了他，他会日哄一帮年轻人去冒险。’
祁来福心事重重地说：
‘冶指挥驻在大庄子，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经祁来福这么一提醒，大家都惶恐不安，不知怎样收场才好。左思右想，都把救急的希望寄托在祁绅士的身上。
祁来福说：
‘现今惟一的活路，就是投省军去，让他们保护我们。’人们于是纷纷回家，牵了自家的马，四十几个人，带着那个马军的人头，去找李维义（他是乾德县第一任县长，此时改任警察局长）。”马成江望着在座听讲的人，笑了笑，才说：
“几十个人下马拴马的动静可不算小，吓得李局长不敢应声。后来总算听清了，他断定是祁来福在叫门，才拉开了门栓。祁来福见李局长灰头土脸的狼狈样，料定他是从床下钻出来的，忍住笑说：‘李局长，你怕啥吗？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嘛。’李维义挺后怕地说：‘哎呀，绅士，见笑见笑。这兵荒马乱的，我以为是马全禄的人哩。请讲，有啥子要紧事要我办？’祁来福说：‘我们把马全禄派来招兵的人打死了，头也带来了。请你给办一个公函，送交金主席，就说乾德县的粮食多得很，请他派些人来，把粮保住。如果队伍来不了，请他给我们一百支土枪，我们可以把金主席的粮保住。’那李局长连说‘要得，要得！’当下照办了公函。祁来福派了两个胆大心细之人，骑上快马，从七道湾山梁上绕了过去，到迪化城北门楼下，说是乾德县有紧急公文呈报省主席。守军便放下一只筐子，将人头和公函吊了上去。直等到第二天，守军吊下了筐子，里面装了两千两银子（后来才知道，金树仁见了李局长的信函和马军的人头，同意给乾德县发一百支土枪。但老五金树信不赞成，说：‘这个大爷胡整。光绪二十一年闹反，把人杀得稀里糊涂。现今马军正在势头上，又要围城，咋就没个记性！送他们一百支枪，不成了肉包子打狗？自找枪子吃。’金树仁听了腿肚子直打颤，便改了主意，给钱不给枪。）作为勇杀马军的赏钱。”此刻，马明成已进入角色，情不自禁地插言：“哎呀！省军不来保，枪支又不发，那可咋个好？”
“是呀，去省城办事的人回来一报，祁老汉嗵地跳下炕，心急火燎地对大伙说：
‘你们都还年轻，回家去吧。我走一趟长山子，去求冶指挥，看能不能换得他的谅解。’他身边的马符绶说：‘去不得呀！绅士老人家，你那是自投罗网，没好果子吃。’
‘这我知道，见冶指挥准没好结果。不过哩，只要拿我这颗老人头，能把你们这帮年轻人的命换下来，不让协标工遭殃，也值估。你们快回吧！’大伙恁是不同意，嚷嚷起来：‘要去都去。他冶指挥还能把这么几十号人横吞直吃了？’恰此时，瘸老四赶来了，他拦住大伙，干干脆脆刚棒立正地说：‘大家莫慌。绅士，你回去。马军是我杀的，一命抵一命，协标工人的命，只有拿我的人头去换，不用旁人顶替！’
祁来福呢，当仁不让，拍打着瘸老四身上的尘土，说：‘你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啦，不能给咱协标工的尕娃们留下后患。你去白卡送死，协标工的人照旧遭殃。不是我欺压你一头，我祁来福的名气大，送上去，让他冶指挥饱打一顿，出出气，兴许把咱协标工放上一马。你老四没名气，给我悄悄搐下，再别出头绕（招）手啦！’谁知那瘸老四恁是拗住不让，争辩道：‘那不行，绝对不行。人是我打的，叫你去赔命，我活着也窝囊，一辈子难受。好汉做事好汉当，顶替之事莫商量。’
祁绅士见争执陷入僵局，事情又耽误不得，便一二再、再二三地把年轻人打发回去，和十几个中老年人陪瘸老四到了大庄子。冶指挥已招了一二百青壮年，正在清真寺周围舞刀弄枪。只见人来人往，不见站岗放哨的，乱哄哄的。那瘸老四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询问守门卫兵：‘你们的指挥是谁？’卫兵回说：
‘冶指挥。’瘸老四便说：
‘带我去见他吧。’祁绅士紧跟瘸老四走进厢房，让其余人在外候着。那瘸老四见了长官大大咧咧地说：‘冶指挥，你好吗？’
‘好，好，好！你是哪位呀？’
‘指挥大人，我是协标工人，人称瘸老四。前天你的人去协标工办事，我不知道，把他当土匪打掉了，现在前来请罪。’不待冶指挥询问，祁来福上前接上说：‘不错，人是他打的，但口奂是我给的，不关他的事。一命顶一命，账该算在我头上。’
冶指挥见两个不怕死的人争着抢着领罪，不可思议，由不得一阵迷茫，两眼斜眯着左右扫了一遍，好不开窍，心想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板上钉钉的死罪。他两个为啥就互不相让争执不休呢？他在瘸老四身上打量了许久，困惑不解地问：‘人真是你打的？’
‘是我打的。’瘸老四连连点头认可。冶指挥啪地一拍案子，说：‘那好，我正忙着顾不上去报仇，你倒送上门来，儿子娃娃有种。看你身子骨并不硬朗，人气倒还刚强。你，你们太可恶了！尕司令要来坐新疆，我受马旅长委派，前来回回窝子招兵征马，准备再围迪化，给尕司令接风。你们不好好拉队伍拥戴，反倒杀了我的人。打狗还得看看主人。你们，你们是打鸣叫响地跟尕司令作对，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拿你还报，推出去！’祁来福招手直嚷：
‘唉，抵命有我，推他干啥？’冶指挥气得青筋暴跳，不由分说，不可更改地猛一挥手。瘸老四被两个副官推押门外，没走几步，便传来枪声。冶指挥瞪着核桃眼，端详起慈眉善目的祁来福，问：‘你叫？’
‘我叫祁来福。’绅士不慌不忙地对答。冶指挥身边的勉法忠（长山子有名望的人）急忙介绍：‘冶指挥，他就是人见人敬的祁绅士，杨将军亲口封赏的。’
‘啊，祁绅士，绅士大人嘛，好得很。口奂真是你给的？’
‘是的，我们都想过杨将军时代的安稳日月，不想造什么抛妻别子的反。一命抵一命，和协标工百姓不搭边。’
‘很好，有仁有义，好汉子，不愧是绅士，有风度！推出去，推出去！’勉法忠慌了，一挺身站了起来，拦住说：‘哎呀呀，指挥大人，这祁绅士你可打不得。已抵了一命，你若再打，那就是滥杀。你杀了祁绅士，这乾德县的回回不会跟你走。你在这里站不住脚。’
‘嗯，这一一’冶指挥转动着核桃眼珠，不停地思忖着，犹豫不决，有哪般严重？也罢，反正已顶了一命。再说，赦了他一个，呼啦一县人，划算。于是，他改了语气，说：‘好吧，那就给勉乡老这个面子。听着，尕司令要二进新疆，今非昔比，坐新疆是肯定的。回回必须跟尕司令走。我们要再围迪化，把金树仁撵跑。即使眼下撵不跑，尕司令一到，保准把他拿下。只有尕司令坐了新疆，咱回回才有出头之日，才有好日月。听好，我放你回去，必须尽快把队伍给我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