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清心里颇有触动，但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后起的青年军阀嘛，怎能因一句“面貌一新”就幻想他脱胎换骨、改弦易辙呢？也好，总算摸清了他的底细。也罢，能做到不扰民不害民，也算得上改头换面，改邪归正了。但是，那句老话的局限性和危害性必须指出，否则，仍会祸及新疆的老百姓。于是，他尽量压抑反感的语气说：“马司令，哦，马师长，既然要面貌一新，还重复那句老话，实为不妥，请三思而后行。”
“怎么，有何不妥？杨处长，请明示，好吗？”“马师长，不是杨某故意挑刺。”杨波清顿了下语气，严肃指出：“‘我以解放伊斯兰兄弟的名义’这句老话，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是在以宗教信仰划线，它至少在误导伊斯兰兄弟排外，甚至反对异教徒；它同时也传给非伊斯兰兄弟一个信号，叫他们产生误解，认为马司令的队伍，是偏向同教同族人，对他们是有害无益的。这样一来，必然引发与马司令的对立情绪，从而导致此起彼伏永无休止的民族仇杀。新疆的现状不是一个教门，也不是一个或两个民族，是众多民族聚居的新疆，新疆不是哪一个教哪一个族的新疆，是各民族共有的新疆。因此，马司令自以为完全正确天经地义的那句老话，局限性非常大，不可再予重复。历史的经验教训值得吸取。同治年间，河州阿訇妥明曾一度夺得天山北路政权。由于他一味地排斥非伊斯兰民众，势单力孤，落了个败在入侵者阿古柏手下的可悲下场。波清所言，多有冲撞，请马司令明察。”
马虎山、马仲杰、马占祥、马生贵、马如龙、马彦良等听了莫不惊诧，神态各异。
马仲英一时无言以对。但他已初次意识到自个思想意识的偏狭，妥明的故事他自小就听过，却不曾深层次地思考过，更谈不上从中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他万万没料到自以为是津津乐道的那句至理名言，竟有如此多的偏颇和不足。心想论理，我是不及你们，喝的墨水当然没有你们科班出身的秀才多。但论实践经验，你们肯定不及我。于是，他不甘心，多少还有点不服，据实辩驳说：“杨处长，你讲的似有道理。可前年个，也就是初进新疆的那一年，我在黄芦岗接官亭，就是这样讲的，当时赢得一片掌声啊！”
吴应祺忍不住了，说：“马师长，当时欢迎你讲话的全是穆斯林呀！而且大多都是宗教头人和原哈密王府的旧官僚，比如沙力道尔戛、巴凯尼牙孜道尔戛、吾奇伯克阿不都尼牙孜．米拉甫，还有原王府卫队长和加尼牙孜（时任省军刘希曾部排长）和原王府二品大翻译（时任省军骑兵营长）尧乐娃子等等。他们留恋王府的种种特权，极力反对改土归流，钻金树仁政策失当的空子，煽动、蒙蔽不明真相的畏兀儿群众，组织一连串的暴动，为挽回他们失去的天堂与既得利益。他们抵抗不住省军的镇压，才去请你入疆，当然欢迎你。而你的讲话正迎合了他们搞民族仇杀的需要。他们杀官兵不说，连淖毛湖垦荒的甘肃移民都不放过，老弱妇孺尽皆杀死，青壮年更不待说。”
“啊！竟有这等事？”马仲英惊讶得挺了挺身子。张雅韶提醒说：“司令，你不是为久攻哈密不克甚是费解，并常常为伤亡惨重而慨叹吗？”“是呀，我军将士不谓不勇，攻城办法不谓不多，可就是为什么那样难呢？河州攻了三个多月，用兵三万多，以失败告结；哈密攻了四个多月，初攻不得，去夺镇西县（巴里坤），大获全胜归来，兵多将广，回头再夺哈密，依然不得，一直拖延到盛世才援军杀到，才不得不放弃哈密，难道不得窍？”
“司令，波清所言极是。你的‘我以解放伊斯兰兄弟的名义’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导致非伊斯兰民众同仇敌忾，和守军风雨同舟共保城池，所以，屡攻不克。”
“呃！原来症结在这儿。那句话我收回。”马仲英会意而庆幸地点了点头。
“还有哩”杨波清忍不住立起身说：“马全禄为了煽动民众，多拉队伍，甚至提出有害于民族团结的口号，在迪化、昌吉、景化、绥来南山劫牧民之畜，夺农民之粮，强行征兵，硬性拉夫，不从者，就地处死，以儆效尤。”
马仲英吃惊地拍案而起，吼叫：“嗬西！真有这种事？马全禄呀，你咋贼性不改？还是土匪德性。”杨波清气呼呼地补充说：“这哪里是解除新疆民众的苦难？简直是雪上加霜。是给马司令抹黑，是给三十六师丢脸。”“你是从哪里知道的？”马虎山黑着脸质问。马仲杰出于同样的反感心理，接着质问：“就是呀，你是咋个知道的？”“当然不是我瞎编的，是我的一个亲戚说的，他昨天刚从迪化南山逃回来，一家五口，只剩了他一个，不信叫来对质。”杨波清对气势汹汹的质问毫不示弱。
“师长，质就不必对了。对，也是一面之词。”马虎山气哼哼而心虚虚地嚷道。
“那就等到了迪化，查实了再说，果真如此，马全禄，本司令，不，本师长决不饶你！”马仲英这才乘势借坡下驴，徐徐坐了下来。一度被激恼的他尴尬了须臾，终于坦然发话：“没关系，有好建议继续提。杨处长、吴参谋长，你们敢讲真话，我佩服，请不要介意，仲英不会护短的。”杨波清微笑着说：“司令，那波清就再进上一言。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新疆不是世外桃源，劳苦大众依然是绝大多数。司令只有代表他们的利益，给他们带来好处，才能得到他们的真心拥护。如若那样，司令定能旗开得胜，稳坐新疆。但不知司令能给新疆的劳苦大众带去哪些好处？”
“呃，这个嘛一一本司令，不，本师长倒不曾深想过。哦，不过，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想征战，武力解决，只想尽早取代金树仁……”单纯而朴实的马仲英并不想掩饰个人的私欲，经杨波清深入、直接而具体地这么一问，又一次尴尬得实话实说。
“嗬西！咋的，你想勾引我哥搞共产党那一套呀，打土豪，分田地？”马仲杰惊愕不已，瞪着眼珠天真无邪地询问。
“就是么，咱们马家军不是洪湖赤卫队，是百姓为司令效力卖命，而不是司令为百姓效力卖命，嗉子甩清楚，这关系决不能颠倒。你们说，是不是？”马虎山凶相毕露，终于赤膊上阵了。
马占祥、马如龙、马生贵一伙齐声响应：“是呀，这有关命系系子的关系，决不能颠倒，决不能颠倒！”杨波清不甘示弱，抗声道：“嗳，打土豪倒不必，那减租减息、减免苛捐杂税总可以吧？如若不然，光司令坐新疆，而劳苦大众得不到实惠，毫无利益可言，他们会跟司令走吗？那会长久吗？”马仲英颔首认可说：“这一条可以考虑。”张雅韶从容不迫地说：“司令，‘九。一八’事变警告国人：日本军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得了新疆，必须给民众带来好处，以便军民一心，把广大的新疆建成抗日大后方，顺应潮流，合乎民心。”
“建成抗日大后方，很好。正合本司令，不，正合本师长心思。”“司令还应当重申军纪。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是司令人马面貌一新的重要标志。这是重新树立好声誉好形象的良机。也是无往而不胜的要素之一。”吴应祺补充道。
“很好，正对本司令心思。此次誓师，重点讲军纪。”马仲英正欲收尾，马彦良从外面带进一份快报，面呈马仲英。
马仲英看了有些吃紧，对大家说：“盛世才已率大军回师迪化，欲解迪化之围。马全禄、马世明危矣！若不尽早出师，马世明他们一完蛋，形势对我不利。本司令，不，本师长决定，提前出兵。明日誓师，后日，也就是四月一日出发。”
张雅韶捉摸不定地问：“那会场是设在演兵场？”“不必，人多声杂，效果不佳。设在司令部大院吧，连以上骨干参加。他们听明白了，回去以营为单位，一次性传达。”
散会后，马虎山拉上马仲杰的手，有意滞留不走。待众人去后，马仲杰说：
“哥，你左一个好，右一个好，你就看不出？他们是要搞共党的赤化。”“去，你毛头小伙子家，懂得赤化？管他这党那党，只要助我富强。别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瞎嚷嚷。”“尕司令，仲杰说得没错，啥减租减息？不是日哄你得罪有钱有势的人吗？啥减免苛捐杂税？都减都免了，军队咋养？你和我的家咋养？把好处给了劳苦大众，你我不白干了吗？一等一的傻松，一等一的赤化。你还直点头哩。”马虎山毫无顾忌地直接表态反对。
马仲英不露声色地斥之：“招贤纳士，集思广益，顺应潮流，合乎民心，是本司令的既定方针，谁也别想动摇，也动摇不了。叫人说话，天塌不下来，本司令心中有数。快走吧，叫人耳朵清静清静，明日作报告哩。”
马虎山一听话不投机，十分扫兴，这才携马仲杰之手悻悻然离去。马仲英向贴身侍卫命令：“没有本司令口谕，任何人不得闯入。”然后，背着手在地中央忽悠着，思考着，不时在纸笺上简短地疾书，草拟着誓师大会的讲话提纲。三十六师师部大院里，临时会场的主席台由三架云梯搭成。右书“七杆枪伐冯骁勇转战甘宁青”；左书“三十六师爱护百姓推翻金树仁”；横书“进疆誓师大会”。
辰时，春风和煦，阳光灿烂。三十六师连以上军官五百余人齐集院中。旅、师级军官已在台上就座，旅以下军官台下就地平坐，鸦雀无声。
讲台上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仅有搪瓷茶缸一只。
师秘书长张雅韶宣布：
“国民军新编三十六师进军新疆誓师大会现在开始。”
师长马仲英闻声从办公室走出，精神抖擞地健步跨入会场。全场起立致敬，并呼唤：“师长好！”马仲英频频致意，回礼道：“弟兄们好，大家好。”直到讲台前，他才双手示意大家坐下。张雅韶扬声发话：“请师长讲话。”经久不息的掌声之后，马仲英声气朗朗地说：“弟兄们，今日誓师大会，我一不呼口号，二不作报告，主要讲军纪，要让全师官兵，从中吸取教训。因为军纪好坏直接关系到我师的成败。民国十七年（1928年）春天，我们志同道合的七个人，由我牵头，想干大事情，一心想把国民军从甘肃赶出去，决心跟总司令冯玉祥斗一斗！照宁海军镇守使马麒的话说‘几个尕娃，成不了气候。’说尕娃不过分，马虎山他们几个只比我大几岁。那时节，一帮子年轻人，有那么一股子‘宁像狮子一声吼，不作奴隶当马牛’的拼劲，拉起了自力队。我们的口号是‘夺官劫库抢富汉，与你穷人没相干’、‘坚决反对国民军，减租减税为民生’。这些口号像催生的春风一样，循化城乡无人不知，受到广大百姓的欢迎，我们的队伍迅速壮大。不久，我们又提出‘不杀回，不杀汉，但杀国民军的办事员！’明确规定不准抢劫民众的财物。为了战争需要，只能征用骡马枪支。”马仲英抿了口茶水，说：“现在看来，‘活着不胡整，死后没名声’是要不得的。为什么有人违纪违规，至今还胡整？就是信了那个邪。如今，我们接受了中央政府的收编，已成了正牌国民军，那‘但杀国民军的办事员’也该收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