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夫妇和吐屯等了半时,不见张雄露面,不免像热锅上蚂蚁坐立不安。就在这时,张雄出现在红漆镂花的大厅门口。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他的面孔:张雄笑着,确切地说是似笑非笑。那表情中,有歉意,有余怒,也有做作出来的欢喜。他双手合十,向客人们施礼,同时坐到他们对面,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大王夫妇从张雄的表情,捕捉到好的兆头。他们含笑对望了一眼,暗示火候到了。麹文泰站起身来,指着贺男,开门见山地说:“恭喜你呀,大将军,吐屯大人来下聘礼了!”
阿史那贺男随即从侍卫那里接过红绫,托在双手,恭恭敬敬地紧走两步,跪在张雄面前,举绫过头说道:“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张雄与阿史那贺男也算过从甚密了。从当年高昌变乱,他和麹文泰逃亡西突厥,他们就在碎叶、千泉多有交往。光复高昌以后,贺男受命“吐屯”,常驻高昌,他们更是往来频繁。他们有时像两头犍牛为了各自的利益,斗得面红耳赤;有时也在王宫或者他们的府邸金樽美酒,开怀畅饮……可是张雄从未想过,这个粗脖子大头,壮得像只黑熊,奸得像只灰狼的家伙,会叫自己“岳父”。
今天,他颧骨刮得铁青,两道黑眉好似两把刀锋粗重有力,络腮胡须也修剪了,短短的齐齐的,整个面孔看去好像一块黑黄杂毛的毡垫……张雄伸出手,正要接过红绫,忽听门口传来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他扭头一看,那颗刚刚平伏的心“咯噔”一下又提到了喉咙!糟糕,诃黎布石来了。
诃黎布石买齐了金银首饰,就由白斥候陪同,骑着快马,春风得意地疾驰回大将军府邸。他一路盘算着,要在订婚宴会上,在谈笑风生之间不经意地、嘲弄地揭穿阿史那贺男的“苦肉计”,引起满堂哄笑,增添一点欢乐……吉日良辰的人们都是宽洪大度的,都会以善报恶,以德报怨。既然吐屯大人机关算尽,徒劳无功,这段曲折的故事不是正好当作笑料以佐雅兴吗?
诃黎布石走进金壁辉煌的大门,见大王夫妇正跟张雄谈得亲热,还以为是来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呢,便步履轻捷地走来,亮着嗓门说:“有劳大王、王妃光临,为我和哲丽娜订婚增光!”
大王和王妃先是一惊,接着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嗤笑,没有吱声。
张雄见是布石,也惊呆了。他没接吐屯的红绫,也没对诃黎布石说一句话,只是懵懵愣愣地看着他。
诃黎布石看见吐屯捧着红绫跪在张雄对面,有点莫明其妙。
不过他绝没想到是下聘礼,以为是突厥人出席订婚仪式的什么风俗。他扫了一眼前面,不见麹夫人,心里有点慌乱、窘迫。如果麹夫人在,可以替自己做个介绍,现在呢,只好自己抛头露面了。
他这么想着,就整好了衣冠,昂首挺胸地捧着红绫径向张雄走去,以从未有过的谦恭的口吻说道:“大将军!”三字刚出口,又觉欠妥,脸颊“刷”地通红,改口道:“岳父大人,夫人作主,将小姐许配于我,请接受小婿的聘礼。”
张雄看着托到面前的两匹红绫,尴尬已极,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这时,吐屯站起,傲慢地挡在他和布石之间,冲着满面羞赧的折冲将军,怪声怪气地说:“诃黎布石将军,大将军的女儿哲丽娜小姐要和我订婚,你和哪位哲丽娜订婚呢?”
诃黎布石的头“嗡”地要炸了,反问道:“你说什么?”
吐屯露出得意之色:“不信,你问大将军呀!”他向后闪开半步,摊开左手指着张雄。
“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呀!”布石摇着张雄的手,又是跺足,又是嚷叫,立等大将军的答复。可是张雄使劲抽出手,什么话也不说,扭过脖子,把个扁平的后脑勺对着布石。他能说什么呢?
吐屯自然体谅张雄的难处,他不肯放过这个为岳父大人效力的时机,便挡在他们之间,睥睨着布石:“大王、大将军作主,已把哲丽娜许给我了。你这匹红绫,随便送给哪个丫鬟去吧!”说着,抬手就把布石托着的红绫打落在地上。
诃黎布石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拳头刚要打向这副骄纵的胖脸,猛听麹文泰威严地喝道:“放肆!”他只好收紧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接着又拨开贺男,趋近张雄,立眉竖眼地追问:“你说话呀!说话呀!”
张雄无话可说,也不好让布石这样吵闹、纠缠下去,就从口袋掏出佩刀,默默地交给布石。
布石夺过佩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心都要碎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刚才哲丽娜还要保存它,怎么现在又托张雄还给他呢?无论如何,她不该这样反复无常呀!他蓦地想起在高昌也很流行的“女人难养”的话,圣贤们说得真是一点不假。任你说她们“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也好,“祸国殃民”、“万恶之渊”也好,都不过分。想到这里,布石绝望地吼叫着,举起佩刀狠狠戳进红绫,横七竖八地划了个稀烂。张雄上去拉他,被他甩得倒退数步。他像发疯似地眼冒恨火,把刚刚买来的戒指、耳环胡乱抛到空中,稀里哗啦地落了满地。
白斥候死死拉住布石的双手,低沉而辛酸地叫着:“将军,你要冷静!”
他的双手被死命钳住,不能动了。白斥候的话也提醒了他,自己过于冲动了。哲丽娜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吗?不是呀!自己浑然不知事变原委,有什么理由迁罪于她?这时,他才想起白斥候讲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消息,脑海再次激起滚滚的怒涛。
张雄站在一旁,面若冰霜。他见布石逐渐冷静下来,上前劝他回府——他在这儿已经多余了——不料,诃黎布石跳起脚来,劈头盖脸地怒斥道:“是你……你坑害了哲丽娜!是你!”说着,还一步步地逼近张雄,那凶狠的目光仿佛在质问:你为什么要参与这可耻的阴谋?
贺男用力按住布石伸出的手臂,撇着厚嘴唇,冷嘲热讽地说:“他是大将军,你算什么?敢这样无礼!”
“噢,你,乘龙快婿!救命恩人!”布石几乎是用同样的语调回敬吐屯。语调里潜流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一股竭力压抑的怒火,足以使对手不寒而栗。猛地,布石目眦尽裂,厉声吼道:“昨天晚上你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躲在三角井!”
大厅里瞬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都被布石的气势镇住了。可是对他说话的含意还没弄明白——“三角井”这个名字毕竟对他们太陌生了。当然,对于阿史那贺男是例外。他冷不丁地被戳到见不得人的阴暗处,黑黄的面皮红得像坐窝的母鸡似的,喷着唾沫星子骂道:“你血口喷人!”
布石看出他的色厉内荏,对掌握的情报更为深信不疑,遂一针见血地揭露道:“你和强盗都是同伙!你救哲丽娜……”
没等他说完,就听麹文泰闷雷似地吼道:“住口!”
但他没予理睬,继续说道:“……是圈套!圈套!”
“带下去,禁军!带下去!”麹文泰气急败坏地挥着手,语无伦次地叫着。
禁军蜂拥而上,扼住了布石的喉咙,推推搡搡地向外走。
麹文泰当即宣告敕令:“将诃黎布石解除官职,锁进大牢。”
禁军带着布石刚走到红石门槛,张雄把他们喝住。事情变化得太急剧,太意外了。他正由“三角井”陷入难以言状的思绪之中,又见布石身被缧绁,急忙趋至大王面前说情:“诃黎布石乃国家重臣,不可妄加罪名!”
麹文泰道:“他利令智昏,挟嫌陷害,诽谤吐屯大人!”
贺男也伸长脖子挨近大王耳根,挑唆地说:“他恃功自傲,目无君王。似这等犯上之徒,活之必遗后患!”
“不!”张雄愤怒地看着贺男。那怒色中全无岳丈大人的温情,使贺男毛骨悚然,骄纵之气顿消。张雄又转向麹文泰,说:“布石将军十二岁从戎,征战二十载,屡建战功!光复高昌,他率骑兵首破金章门。吐谷浑之战,他匹马单骑,突入敌阵,斩将搴旗,扭转了战局!时当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请大王切切三思,勿使将军侧目!”
张雄这样袒护布石,贺男没有料到。他不敢再妄掷一词,只好噤若寒蝉。
麹文泰看张雄苦苦说情,而布石确为一员战将,就乐得送个人情,把诃黎布石调离王城,贬任交河郡司马。
经过这番周折,贺男虽然险胜,想来仍然心惊肉跳。为了不再旁生枝节,就借口为可汗祝寿,于第三天偕哲丽娜离开高昌,在一队换防士兵的护卫下,去碎叶完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