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苏格拉底思考美的方向,我们开辟自己探索美的路径。美的丛林迷雾笼罩,诱人探寻。但如果浅尝辄止,我们进入不了美的堂奥;如果只顾低头寻觅蹊径,我们会迷失在丛林中。这里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并且要时时反观自己的探索方向。
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断绝在人迹不到之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
每条路各行其是,但都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一条路和另一条一样。然而只不过看来如此而已。
伐木人和管林人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走在林中路上。
——海德格尔
一、指着玫瑰花,我们学会了识认美
当苏格拉底问希庇阿斯“什么是美”时,希庇阿斯回答道:美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希庇阿斯是怎么知道年轻漂亮的小姐是美的呢?我们人是怎么学会在美丑杂陈的世界中辨认出美的呢?
对此,一个可能的回答是,“我并不认得美。”你不想做自以为是的希庇阿斯,你想学习苏格拉底,说“美是难解的”,苏格拉底都不知道美是什么,我怎能识得美。你这么说也许不单单是要模仿苏格拉底,而是你真实的困惑,比如你刚刚从上海美术馆归来,观看了“2010马爹利非凡艺术人物”获奖艺术家作品展。
周春芽的《绿狗》,翠绿色的狗张大了夸张的嘴,露出艳若桃花的口腔,还有并不锋利凶险的狗牙;冯海的摄影作品——神秘华丽的《搜神记》和情欲毕现的《游园惊梦》;还有展厅的一面雪白的墙上并排挂了几张白纸,怎么回事?旁边的作品标签给出解答,这是刘建华的雕塑作品《白纸》。看了这样的展览——2010年比较顶级的艺术展,你说你并不识得美,这句话很好理解,这是你真实的困惑。不过出了现代艺术展厅,你说你并不识认美,我们就不太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看见你买衣服时,特别有主见,不为旁人的意见所左右;你一看见漂亮女生眼睛就发亮,还会评头论足,说周迅的眼睛非常美——杏仁形状、长长的睫毛、精细的眼睑;你的家居装修非常有品位,你还说如果有足够的银子,你可以装饰得更优雅……如此这般的你,怎么能说自己不识得美呢?
其实苏格拉底并没有说自己不能识认美,他并没有否认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是美的,希庇阿斯所举的例子——漂亮的母马、美的竖琴、精致的陶罐等具体事物是美的,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的意见一样,他也认为这些东西是美的,并能在同类事物中识认出这些美的事物。西施和东施,拙劣的陶罐与精致的陶罐,苏格拉底怎能辨认不出哪一个是美的呢?苏格拉底说美是难解的,但他没有说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不辨美丑。还可以进一步地想,你的生活世界中有没有彻底不辨美丑的人?如果有,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在某些事情上不辨美丑,还是在所有事情上都不辨美丑?
你、希庇阿斯、苏格拉底,都能在生活世界中识认出美。不单单是你、希庇阿斯和苏格拉底,想一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也会说某某阿姨漂亮,会自己挑衣服、挑玩具,似乎三四岁的孩子也能识认美。现在再重申我们的问题:我们是怎样学会识认美的?
另一个可能的回答:“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学习,知道了美是什么,也就学会了识认美。”直接学习是如何学习,查字典?上美学课?间接学习又是如何学习?直接和具体的美的事物接触?如果是通过直接学习知道了美是什么,我们会问,先民识不识得美?孩子怎么学会识认美的?他们并不会查字典,更没有上过美学课呢。既然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美,我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在和美的事物直接接触呢?青藏高原的野牦牛常年生活在户外,和美丽的自然风光亲密接触,但是满山遍野的青草鲜花,在野牦牛眼里也不过是饲料而已。一位不识得维纳斯美的村民,也许会敲掉她的一只脚来垫桌腿。
更深的困惑是:我们是不是知道了美是什么,才能识认美?我们到机场去接一位未曾谋面的大客户,我们先要翻阅他的资料,特别是他的照片,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就可以从众多旅客中识认出他来。但这个思考模型不能应用到识认美这里。美与你要接的客户有一个重要的差别:你的客户有一个具体的稳定的样子,而美没有具体的样子。如果我们直接问“美是什么”,有成百上千个答案,这些答案在某种场合中有其道理。例如在繁缛风格盛行且达到极端时,我们会说美就是简单;但当到处都是火柴盒式的建筑时,我们又会说美是一种装饰。看到优雅的女人、明媚的风光,我们会说美是一种愉悦;看英雄硬汉、狂风怒号,我们说崇高也是一种美……关于“美是什么”的回答,有时是针对某种风尚的反驳或批判,有时是某种心境的表达,有时又是特定一类审美风格的总结。其中某一答案,一旦脱离其具体情景就会变得捉襟见肘,无法贯通到其他我们也认为是美的事物上,更不要说贯通到我们无法判断的事物上。而且这些答案一旦放在一起,相互之间冲突龃龉,我们就会处在苏格拉底逼问下的希庇阿斯的尴尬境地,对“美是什么”更不知所云。如果我们从“美是什么”的现有答案入手来识认美,很快就会陷入迷途,会轻率地说出“美就是每个人心目中认为美的东西”,或者“理论化”地表述为“美是主观的”这个流俗看法。“美是主观的”这样的话,有一种迷惑力,似乎概括了所有关于美是什么的定义,听了让人沾沾自喜,就像坐了缆车直达险峰绝顶的人们,看着汗流浃背辛苦的登山者。无限风光在险峰,险峰是对于登山者的攀登而言,对于坐缆车直达顶峰的人,没有风光所在的险峰,只有空荡荡的山顶。
我们一旦把“美是什么”的问题转换成我们怎么学会“识认美”,有些问题就会得到一些落实,一个孩子怎么学会识认美的?以及我们怎么教会孩子识认美?任何一种学习过程都是一种经验,从不会到会,是我们可以考察的过程,回忆一下我们是不是这样学会的,或者看看周围的小孩是不是这样学会的,甚至可以做一个思想实验,想一想我们可以这样学会吗?
一个小女孩,妈妈教她人、口、手、日、月、星,这些名称词可以用这些事物的图画教,也可以指着具体的人、口、手、日、月、星来教,当然生活中我们很少指太阳,更不敢凝视太阳,除非在日出和日落时。妈妈一遍一遍地教,小女孩一遍一遍地学。经过不断地反复训练,小女孩学会识认这些东西。妈妈要教小女孩识认美了,她拿出一张印有满天繁星的卡片,说“美”,小女孩说“星”;妈妈又拿出一张印有漂亮小姑娘的卡片,说“美”,小女孩说“人”;妈妈再拿出一张皓月当空的卡片,说“美”,小女孩说“月”;妈妈带小女孩去公园,指着玫瑰花说“美”,小女孩说“花”。小女孩通过指着月亮学会识认月亮,指着苹果学会识认苹果。教识认美,比教具体的事物名称要困难些。孩子怎么会知道你指的是“美”,不是星星、不是月亮、不是花呢?妈妈也没有其他教小女孩学会识认美的方法,尤其不能给她讲“美学原理”,那样小女孩就永远学不会识认美了。妈妈就是不断地指美的事物,小女孩不明白,她就不断变换所指的物,当然指的时候还要伴随着赞许与喜欢的表情和语调,指着玫瑰花说“好漂亮呀”,指某件漂亮的衣服说“真好看”,看见邻居小孩说“好可爱呀”,仰望满天繁星说“真美”……最后小女孩学会了识认美。妈妈怎么知道小女孩学会了识认美呢?小女孩如果仅仅识认出妈妈教她时的样本——印有满天繁星的卡片、玫瑰花、某件漂亮的衣服、邻居家可爱的小孩,她就没有学会识认美。小女孩只有超出这些样本,看见月季花、菊花时也说美或真好看,看见一双样式新颖的鞋子时说真漂亮,看见漂亮的阿姨说她长得真好看,并且她开始自己挑衣服,拒绝穿她认为不漂亮的衣服。这时我们说小女孩会识认美了。
我们学会某种东西,有时是要问为什么,有时不问为什么,就直接接受训练。而且生活中绝大多数东西,我们就是通过训练学会的,比如说话、数数等。但是,我们成年人一谈到学习,就会想到要学个“所以然”。训练没有为什么,没有所以然,我们指着红颜色教小孩子说红,指着苹果教小孩子说苹果,指着玫瑰花说美,红就是红,苹果就是苹果,玫瑰花就是美,这里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孩子问为什么是红、为什么是苹果、玫瑰花为什么美,当然这时孩子可能还没学会“为什么”这个词。甚至有“为什么”的知识,我们也是通过训练学会的,比如乘法口诀,通常小学生是先学加减法,再学乘法口诀,老师在讲乘法口诀时可能会介绍一些“为什么”,比如从加法到乘法,2+2+2就等于2×3,但是小学生也不是从“为什么”学会乘法口诀,几乎都是通过训练背诵学会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乘法表并不是小学生自己做的。识认美、懂礼貌,我们都是从训练开始的。
在日常生活中识认美,是从接受训练开始的,艺术上的鉴赏力,也是从训练开始的。某一个人对诗歌、对音乐、对绘画特别有鉴赏力,这里可能有一点儿天生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训练,你经过如此这般的训练,就可能如他一样有鉴赏力。
艺术鉴赏力大致有三块内容,一是天赋,有些人是在某些方面有点儿天赋,例如,某人的耳朵可以辨别细微的声音,某人的手特别灵巧等等,我们可以说任何大艺术家在某些方面都是有天赋的,但是这些天赋不能解释一个艺术家的伟大。二是训练,甚至就是机械训练,反复吟诵、反复练习,钢琴老师教孩子弹钢琴时,不解释为什么用这种指法弹,直接就训练孩子用这种指法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开始听音乐,他会有多强的判断力呢?他听什么呢?看大家听什么,电台在播什么,他尊重的人在听什么,可以说,别人听什么,他就跟着听什么,大家、电台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这也是一种训练。三是良好的审美趣味。这种良好的审美趣味,是经由训练而来的。从接受训练开始,逐渐地我们对音乐有所理解,有了鉴赏力,这种鉴赏力可能会回过头来反对你最初听的音乐。
伟大的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告诉我们:只有附庸风雅,我们才会风雅起来。
二、从训练到理解
指着玫瑰花,我们学会了识认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也许我们会这样想象:从指着玫瑰花到我们学会识认美,是两个非常不同的阶段,一个是我们看得见的动作——指这、指那,中间经过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内部判断,然后到我们能识认出美的事物来——做这、做那。
指着玫瑰花教美,孩子通常不问为什么,这是训练。如果孩子没有学会识认美,我们就换一种东西教,指着漂亮的衣服教,还不明白,我们再换一种东西,指着满天星斗教,直到小孩子明白了你指的不是玫瑰花、衣服和星星,而是美。不仅如此,孩子还会说出漂亮的阿姨、好看的鞋子、美丽的天空,他还会自己挑衣服,拒绝一些东西。那么这其中小孩子学到了什么?这个“什么”是指导小孩子识认美的规则吗?从训练到规则,从规则到应用,是一种通常的思考模型。
如果是规则,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教给小孩子识认美的规则?也许孩子还听不懂认识美的规则,他需要美的具体事物的经验,所以我们只能通过美的具体的事物来教孩子,但是孩子在这种学习过程中,会自己总结出或领悟出识认美的规则,虽然他暂时还说不出这些规则。如果真的是这样,在小孩子说不出的情况下,我们既不能确定他领悟出了某种规则,也不能否认他没有这种规则。论辩到此,我们只能终结。不过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地问:已经成熟的你有着良好的识认美的能力,你能说出识认美的规则吗?如果你能说出来,我们能按照这些规则识别美吗?
一些美学书也的确给出一些识认美的规则。例如,美学家给艺术划出的界限是:
艺术是手工制作的。
艺术是独特的。
艺术应该看上去是美观的或美的。
艺术应该表现某种观点。
艺术应该需要技巧或技术。
记住了这五项基本原则,你是否就能识认出艺术品?更重要的是你是否就能识认出何为好的艺术品。但是,当你面对杜尚的《泉》这样的作品,它几乎颠覆了这五项基本原则,它还是好的艺术品吗?
杜尚的《泉》
从规则到应用,这种思考模型也颇值得怀疑。维特根斯坦曾质问过,从规定到应用还需要一个应用的规则吗?
但是如果从指着玫瑰花到我们学会了识认美这个过程,不是从训练到规则再由规则到应用,这看不见的蒙在里面的中间过程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