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昭八年七月十一日亥时,皇后曲檀儿薨逝,年三十三。
皇后薨逝那夜,贤琰帝一直静静坐在自己的龙舟之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他压得沉重而无声。
宁子娴闻得消息,早已换过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贤琰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有着虚弱的苍白。
想来是许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青白色的眼底,如纵横交错的血网。
宁子娴依在贤琰帝身边,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似的。相对亦是只影寂寥。夜风吹起涌动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荡荡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和着远远传来的哭声,缓而重地拍在心上。
贤琰帝定定地看着宁子娴,目光很是深沉,不知道是在看自己,还是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半晌之后贤琰帝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皇后到底熬不过了……但有些事情……她是认了,可还有一些……至死不认的……”
宁子娴握着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她的神情平静至极,徐徐道:“认还是不认……也已经是做下了的事情。皇后一生不易,最大的苦痛便是子嗣不丰,如今笙皇子没了母后,还请皇上多疼他一些吧……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宽容一些……”
贤琰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的长吁如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皇后辛劳一生,为朕生育四子,养育一女,可到头来啊,却只剩下了笙儿一个,还有静怡……也算是她阻止旁人有孕的因果吧……可除了李氏之外的事情,她都不认的。包括锦才人的事情,她是用曲族百年的荣耀与福祉起誓。”
宁子娴的身体微微一颤,牙关紧咬处有讶然之声逸出。连她亦是知道的,身在众星拱月的凤位,心心念念着诞育皇子,稳居后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过是曲族的荣耀。
然而,不过宁子娴沉吟了片刻,“皇上,出来离柒姑姑和虹嬷嬷被皇后送回了曲族照顾笙皇子,雨玫和雨昕是皇后的心腹侍女,许多事咱们如有疑问,如今皇后薨逝,或许可以从她们口中探知些许。”
贤琰帝静了片刻,沉声唤了王延英,然而入内的却是安德海,他叩首道:“皇上,王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着。”
贤琰帝也不理会,只道:“你在也是一样,去传雨玫和雨昕过来。”
安德海正答应着要转身出去,忽然见外头帘影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恭顺地垂首站在一边,道:“奴才王延英给皇上请安。”
他跪伏在地,看了安德海一眼,沉声道,“皇上不必去唤雨玫和雨昕了,奴才适才出去,便是听人来报说她们二人……触柱而死,殉了皇后娘娘。”
贤琰帝与宁子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一丝震惊之色,不禁相顾失声:“二人殉主?”
王延英低首道:“是。皇后娘娘薨逝,曜凤大船上本有许多事要料理。谁知忙中生乱,王石安遍寻不着她们二人,只好知会奴才一起寻她。谁知就在皇后娘娘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他二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宁子娴望着贤琰帝,从他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而后却是释然啊,宁子娴明白,贤琰帝的心思,该是那逝者已矣便吧?
便道:“皇上,他们二人忠心可嘉,更是皇后娘娘生前用惯了的人,就让他们俩到了地府,接着伺候娘娘吧。”
“也好。王延英,许他们二人陪在皇后身侧,至于家里人,皆赏赐白银五百两,良田三十亩吧。”
“是,皇上。”
等宁子娴回到了毓秀宫,已是累到了极处,一见她笑语盈盈的望着自己,不觉心头一暖:“妍儿?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过来?”
许是深夜的缘故,石泉妍只是用了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玺莲荷扁方松松挽着云髻,燕尾上几朵碧玡瑶珠花点缀,越发显得素雅清简。
石泉妍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后便未和姐姐说过话,心里总存着许多事,实在睡不着,便来这里等姐姐了。”
宁子娴替石泉妍紧了紧披风上的垂珠深紫缎带,露出她颈间一痕吴棉的浅蓝紫连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希儿后一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
待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石泉妍眼眸一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后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许多事要照料,我只陪着姐姐,照应些微末琐事吧。谦懿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凤藻宫里。”
却是忽然凝眸,伸手替宁子娴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宁子娴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一阵阵发紧,哑声道:“皇后娘娘死了都还叫皇上忘不了她。可以照看她的儿子!她还说除了李拂柳的毒是她推波助澜的,其余的,都不是她做下的……”
石泉妍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宁子娴。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是啊,到底是皇后,总是那么万中无一的,不过也好,就为着皇上忘不了她,姐姐,你才有可能青云直上!所以,咱们帮她照顾她的儿子,也算是报答了她的提携之恩了,至于害与不害,人都死了,逝者已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