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也深知,胤禛一方面努力培植自己府里的人出仕,比如年羹尧、戴铎;另一方面也与一些朝里的大臣颇有交厚,比如原来的顾八代,后来的李光地,再后来的福敏等人。而八阿哥胤禩告状的名目是说胤禛结党,这就有点意思了。在胤祥看来,胤禛与哪些人有来往似乎也都有理由,不是门人便是故旧,再不然便是因为皇孙业师而结缘,总之不像是有的人处处都要处心积虑地去谋求。胤禛自己刚才表明,父皇康熙皇帝若以此便以为他结党,那是个误会。但是在胤祥看来心里未免激奋,即便谁都有可以说胤禛结党,胤禩也不能说。而他偏偏说了,更可怕的是父皇康熙皇帝还相信了。简直就是窃国者诛,窃钩者诸侯。
想到此胤祥面上青筋暴跳,怒道,“难道父皇忘了十年前的事么?”十年前,康熙四十七年,当时的二阿哥胤礽被废了太子之位,不就是这位八阿哥胤禩迫不及待地倾巢而出,在大臣里派人上下勾连以某求储君之位么?
胤禛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按胤祥的肩,极镇定地道,“弟弟,不说这个。我们既是为臣,为子,为兄,为弟,尽职尽责才是根本,其它自有定论,不过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其间的事倒也不必太在意。”
应该说是胤禛的自信和镇定感染了胤祥。胤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他本也是极有城府的人,此时静下心气来道,“四哥说的是,是我一时莽撞了。”胤禛知他极有领悟,心里安慰。胤祥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四哥,乾清宫里人多口杂,父皇的心思还须……”
“王爷,佟大人到了。”胤祥话音未落书房外面传来一个小厮清晰又低沉的声音。胤祥一怔,不知这个佟大人指的是哪一位大人,又何以会这么晚到四哥的园子里拜访。
胤禛安坐不动,精神立振,吩咐道,“请佟大人进来。”显然等的就是这一刻。
帘子一挑,进来的人竟然是步军统领隆科多,胤祥自然不会觉得陌生。心里蓦然惊醒,原来四哥今晚让自己见的人就是他。隆科多姓佟佳氏,自然是佟大人,只是这个称呼一时让人觉得别扭而已,倒是真的。
隆科多看到胤祥在座倒不惊异,极规矩地给一亲王一皇子行礼请安。胤禛和胤祥安坐受礼,胤禛口里却并不肯轻慢了,淡然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况又是园子里,舅舅不必在此多礼,坐了说话吧。”
胤祥反映极快,转眼已是春风拂面,也笑道,“原来是舅舅,怪不得四哥不让我走,说是一定要见见。”
虽然说胤禛叮嘱了要雪诺早些安置不必等她,但是他一照面之后旋即不见却让她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过了亥正还不安置,和露、绿罗等人自然也要陪着。正在犹豫要不要先歇了,忽见一个丫头从外面跑进来,一头一身的雪,笑道,“主子,外面雪下得好大。”
雪诺还未说话,外面又是一阵嘈杂。和露最知道轻重,晓得雍亲王和十三爷都在前头殿里与人密议,怕吵到了他们,忙亲自出去瞧。回来禀报说是不知怎么“鹿蜀”竟跑了出来,好像受了惊,不肯回窝里去。这倒让雪诺觉得有点诧异,同时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边吩咐拿大衣裳来穿了出去瞧瞧,一边穿好了衣裳又吩咐和露、绿罗等人只管去安置都不必跟着。
果然“鹿蜀”在院子里“呦呦”低鸣,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几个小厮都手足无措,都想瞅机会靠近又都没有机会。都知道它是年氏侧福晋的心爱之物,谁也不敢伤了它,哪怕是无意的也不行。
一个小厮没瞧见雪诺,叹道,“这畜生心里也明白着呢,只听侧福晋的话,别人谁说都没用。”早有人看到雪诺,示意他禁声,谁都知道他们那严酷无比的主子雍亲王就在前面院子里,多嘴多舌不是这府里的规矩,多一言不如少一言。谁又知道主子四阿哥什么时候就会听到了,听到了又会做什么想头儿?
刚才说话的小厮一眼看到雪诺忙缩了口。好在雪诺一向不在太在意这些,向“鹿蜀”走过去,一边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此服侍了。”小厮们应声而退。
“鹿蜀”好奇地看着众人退尽了果然也安静下来,不用人引逗,自己乖乖地走到雪诺身边,好像想开口诉说什么似的,先是围着雪诺撒欢儿,然后又在雪诺身前来回不停地踏步,再又伸头来拱雪诺的身子。
雪诺微微一叹抚着它的头蹲下身来,任由身上那件大红羽纱面的斗篷垂落于雪地上。“你是想家么?”狍子是产自东北的动物,而“鹿蜀”生活的木兰围场是喀喇沁和翁牛特的部主献给皇帝的,它到都中来自然算是不相宜。
“鹿蜀”好像听得懂雪诺的话,低头轻轻****她的另一只手。雪诺心里油然升起淡淡凄凉意。莫说是年少未入宫时在家里的娇宠了,既便是那刚入宫时随圣驾驻跸热河又去木兰围猎的快心日子也都成了往事。伸手搂了“鹿蜀”的脖子轻贴着它的面颊轻轻道,“也罢了,总算你还有我,我也有你,在这园子里也算是清静日子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里?不是教你不用等我早些安置么?”身后忽然传来那略有怨意的沉沉磁性声音。那声音里的极淡的欣喜不是亲近人的刻意体察完全不能体会。
“鹿蜀”又开始兴奋地撒欢。雪诺站起身回头望去,雪落如霰,胤禛还是穿着刚才的那件薄薄的香色棉袍此时站在雪里岿然不动,只在不远处瞧着他。好像他根本感受不到滴水成冰的天气在这夜里的寒风刺骨。
胤禛刚刚从前殿里慢慢走来,本想着雪诺定是已经安置了,原想自己就歇在前殿里,可还是忍不住想再去瞧瞧雪诺。不经意间地进了后进院落眼前便是一亮,正看到雪诺身上那无比鲜艳的大红羽纱斗篷在雪中如娇花初绽,心里好似被猛然一撞,有些又痛又痒。
走上前来,雪诺也站起身。他伸手在凑过来的“鹿蜀”背上抚了抚,又稍用力一拍道,“去吧。”“鹿蜀”果然听话,又“呦呦”低鸣几声便乖乖去了,自己回窝里去。
胤禛此刻的心情好得很,背着手立在雪中饶有兴致地看着“鹿蜀”慢慢向自己窝里走去。时近午夜他毫无睡意,心里也是难得的安定和充满了希望。雪诺也目送“鹿蜀”直到完全看不到,这才转回头来向胤禛笑道,“它好像也如同人一样,很怕你呢。”
话是脱口而出,未加思索,胤禛听来便是一怔,觉得颇有些刺心。慢慢走到雪诺身边,雪诺也意识到刚才说错了话,有些尴尬。他这样在她身边的感觉好像也不真实起来,而且不知是不是受了自己的诱导,连她的心里也又慌乱又害怕起来。胤禛目光炯炯地瞧着她的窘态,他的目光更加让她如同芒刺在背。
“连你也怕我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挫败感。他这一段日子来对她如此小心翼翼地顺承着,不敢有一丝一毫地莽撞,就连把“鹿蜀”找回来都是为了讨得她欢心,难道只是为了让她怕他么?此番功夫若是完全白白浪费,他怎么会不受伤?瞬间,一颗心好似从高空悠悠落下,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挥之不去的是茫茫然和空荡荡的感觉。两个人一时无话,僵持在雪地里。
过了半晌,胤禛终于打定了主意,正想告诉雪诺,他今夜还是去前殿里休息。话未出口,忽然雪诺竟抬起头来向他淡淡一笑,极低的声音道,“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儿的人。”
她没有用“王爷”或是“四爷”这样的称呼,那个“你”字清晰入耳让胤禛心头一喜,顿感刚才自己心里满天的云彩都散了,忽悲忽喜的心情竟完全任由雪诺来决定。趁着心头的激情一荡,伸手来握了雪诺的手,再走近一步,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已是极近了。
“我不要你怕我。”他想要什么,他肯定她一定是知道的。雪诺又沉默下来,他不说她也一样,永远都不会回答。而且,她也一样肯定,他一定是知道的。
“你是在等我么?这么大的雪,外面这么冷。”胤禛低头瞧着她柔声道。
“你不冷么?穿的这样单薄。”雪诺终于回应了他,有些害羞似的低声道。
他们多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好像都有些不适应似的。“谁说我在等你?”雪诺口里不肯承认,也不肯抬头瞧他。
“那你等谁?”胤禛另一只手扶了她因削瘦而变得有些尖的下颌慢慢抬起来,迫使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雪诺眼里亮晶晶的,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并且大胆又认真地如同研究什么一般与他对视。
“等十三弟么?他已经走了。”胤禛唇边似笑非笑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话里的意思也意味深长,但语调又好像只是纯粹的调侃而已。
“我谁都不等不行么?”雪诺立刻就反唇相讥,报之以一个挑衅的眼神。“因为‘鹿蜀’不肯睡觉,出来哄哄它而已。”忽然又爆出这一句,好像在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只是不知道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胤禛忽然大笑起来,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笑。“我倒真该谢它。”他忽然将雪诺揽入怀中,让她促不及防。贴着面颊轻声道,“是我等你不行么?”一句话便让欲要挣扎的雪诺安静下来。“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你知道么?”竟满是惆怅。胤禛抱了她忽然又道,“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园子里陪你一起过年,好么?”
这简直是太突然了。别说王府里那么多人答应不答应。只说年下事多,宫里、府里处处离不了他,再说规矩也不许他这么做啊!现放着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在王府里,她若是叫起屈来,那就全是四阿哥的不是,连雪诺也逃不脱干系。
到底干系甚重,雪诺从他怀里挣出来抬起头来正色道,“王爷还是回府去吧,在这里不相宜。”这说的是实话。
胤禛却毫不在意,温柔一笑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虑。”他好像早就打定这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