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气。一大早,永和宫后院的东西配殿里便分别忙个不停。两位今日便要正位为皇子侧福晋的秀女年雪诺和萨哈拉察氏塔娜在众多嬷嬷、宫女的服侍下梳头、上脸、换吉服……然后便是给德妃叩辞,叩谢皇帝天恩……最后总算是按吉时出了宫。
尽管永和宫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正经主子德妃也完全是心满意足的神态,但是两位当事人却有各自不同的心境。可惜一直暗自惺惺相惜的塔娜和雪诺在共同留在永和宫的一段日子里始终都没有挑破心结结为知己。这原因并不能完全归结到她们自己身上,实在是造化弄人。而此刻就在出宫入府开始新生活的这一刻,她们的心境却又这么惊人地相似。
塔娜对着镜子里自己妆成的面容出神。凭心而论,这样的雪肤花貌又是这样的纤浓适度,不能不说是明**人,任是谁看到了都会倾心称赞。塔娜也是第一次这样沉浸于自我的世界里,这样盯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出神。那样熟悉的自己在过往的日子里已经渐行渐远;而陌生的自己在此刻却仅仅是刚刚开始。她心里既喜又悲,甚至不知道往后的自己究竟该会是什么样子。
同样妆成的雪诺头上早被嬷嬷给盖上了大红绸绣百子的红盖。此刻,她不需要再看到自己,因为她完完全全清楚自己的内心。可是她与塔娜一样,同样不清楚的是自己的未来,作为皇四子雍亲王侧福晋的日子。
往和硕雍亲王府去的一路慢长而宁静。雪诺坐在轿子里只偶尔会听到外面略微有些嘈杂的声音。这也许是因为她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了。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就像她坐着的轿子一样,七上八下。她心里时时处处都在绝望,在疑惑。可是倔强如她,又难免会有些好奇和期待。然而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她。
重要的日子总是比预期中平淡冷静,又比想象中难以挽留。然而既便如此,塔娜也绝对不会想到,她在十三阿哥府里作为皇子侧福晋的开场是如此漫长而冷寂的一段难熬的等待。
说不清楚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外面大概早就是深夜了吧?但奇怪的是这几个时辰下来她的周围除却殷勤服侍的丫头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以至于完全无法猜测外面是什么情境。丫头们倒都是把她当成主子一样敬着,软语温言地生怕她受了委屈似的。可是越是这样,塔娜心里就越疑惑。因为这本来不应该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啊。
焦虑伴着疲惫和困乏不断地袭来,可以知道时辰一定不早了。盖在头上的鸳鸯荷叶红盖原本寄托了她多少的少女遐思和梦想,然而极为尴尬的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心里、梦里的那个人来为她揭开红盖。
塔娜原本就是豪爽、直率的性子,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竟然“霍”地猛然站起身来,同时自己伸手一把将头上的红盖拽了下来。顿时眼前一亮,满屋子明亮的灯光照得室内亮如白昼,而口鼻之内的呼吸也顿时清爽而舒畅。匆忙之间的环顾让塔娜心里又得了一个安慰。这屋子不大,却小巧而精致。一屋子里的摆设显示出一种极为用心又不肯张扬的低调的奢华。而她刚才坐着的一张镂金八宝床却极为华丽,显然是这一屋子器具里最为显眼的一件,床上铺陈张挂样样俱全。
“什么时辰了?”塔娜将手里的红盖随手扔在床上问道。
一屋子的丫头都被她的举动吓得有点失神了。从来不知道有自己揭开红盖的新娘子。而这位新来的侧福晋又是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快要子时了。”终于有个机灵的丫头先醒悟过来,抢着回答。
塔娜心里一跳,既有失落又有一丝不安,想不到竟晚到这个时辰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听门口的丫头报一声,“福晋来了。”接着便打起了色彩鲜艳的宁绸撒花帘子。一位端庄清丽的贵妇便赫然出现在屋子内,带着一脸的笑容可掬,身后跟着的嬷嬷、丫头更如众星捧月一般。这便是十三阿哥胤祥的嫡福晋兆佳氏,塔娜自然是明白的。
出身满洲世家的塔娜极为重规矩、懂礼仪,立刻赶上前来站定了,福了一福。但是她还未来得及说话,福晋兆佳氏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含笑道,“起来,起来吧。”说着亲自将塔娜扶起身来。并向服侍人等吩咐一声,“都出去吧。”兆佳的态度在柔和中带着威严,亲切中又有距离,这个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真叫是恩威并施,让人又敬又怕。
领头的嬷嬷们应了声“是”,便施眼色、招手,带着一屋子的丫头们都鱼贯整肃地退了出去。霎时屋子里只剩下兆佳氏和塔娜两个人。这让塔娜心里有些惶恐,毕竟初来乍到,而况这夜又是这样情境。
“以后这就是妹妹的屋子,大可不必这么掬着。今儿一天你也累了,坐吧,坐下说话便宜些。”兆佳氏依旧在唇角保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现出一种庄重而高贵的亲和。
“是。谢福晋。”塔娜应了一声,跟着兆佳氏后面在窗下条山炕的花梨嵌螺钿炕桌两边坐定。此时方觉得更迷惑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辰,她的成婚之夜,该在这里的是十三阿哥胤祥,而无论如何不应该是嫡福晋兆佳氏。可怪事一桩连着一桩,十三阿哥胤祥始终未露面,这可是他娶侧福晋的婚礼。嫡福晋兆佳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头觉得奇怪是么?”炕桌另一边又传来兆佳氏温和亲切的声音。
塔娜一直不敢抬头直视她,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是听到兆佳氏这一声问却忍不住蓦然抬头。眼前如此近距离的兆佳氏仍然是宝相庄严得如同菩萨真身一般。她头上云髻高耸,乌云堆聚般的浓发之间只一支极为华丽耀眼、宝光四射的艳晶晶的八宝簪。一张容长脸略显圆润,但唯此才是福相。面上黛眉如新月,秋瞳似剪水,瑶鼻樱口……虽处处精致可观,但究竟算不上倾国之姿。只是敷粉涂朱、刷眉点翠之间有着极为独特的天然风韵,也就足以超出庸俗脂粉之上了。想到十三阿哥那样子的风流倜傥,他的嫡福晋倒是如此庄重不苟的拘紧。
炕桌上一盏极为别致的卧鹿铜灯照在塔娜面上,她乌黑水润的眸子一闪,忍不住脱口道,“十三爷……爷他该在这里,不是么?”说完又慢慢垂下头,盯着自己衣上绣纹出神。
“心里头觉得委屈,是么?”兆佳氏忽然站起身来,她慢慢地在条山炕前踱了几步。她说话的语气在柔和之中透出几丝冷峻和不容侵犯的严厉。那么不易察觉,又那么不容忽视。
“读过书么?”兆佳氏忽然又问道。
塔娜抬起头,看到兆佳氏正手里握着一幅月白色的帕子,衬着身上的蓝色缎地牡丹纹旗装极为显眼。眼前情景不容逼视,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白嫡福晋何以有此一问。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可好?”兆佳氏问道。其实她当然不是在等着塔娜回答,因为她立刻便一边踱步一边讲述起来。
“从前郑国有个樵夫,打柴时打死了一头受了惊的鹿。怕被人瞧见,便把鹿藏到了一个干涸的河床里,用柴草掩盖起来。但是他回家的时候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于是他把自己的梦讲给路上的人听。有个有心人按他说的,找到了樵夫藏起来的鹿。
这个找到鹿的人回家告诉自己的妻子,说,‘有个樵夫做梦打死一头鹿却忘了藏在哪儿。我按他说的得到了鹿,他可真是做了个好梦’。这人的妻子说,‘哪里有樵夫,做梦的恐怕是你吧’。
樵夫回到家,并不甘心丢了鹿,夜里做梦梦到了藏鹿的地方,还梦到了偷走鹿的人。于是第二天他找到了那个人。两个人为此找到士师争讼。
士师对樵夫说,‘你先是把事实说成梦,后又把梦说成事实’。又对偷鹿的人说,‘你拿走了鹿是事实,可你妻子又说你是做梦。’最后裁断道,‘明明是没有这头鹿的,可现在又偏有,不如一人一半吧。’
国君听说了这事,笑道,‘这士师怕也是在梦里给人分鹿吧’。唯有国相道,‘梦与不梦,何能辨也’?”
塔娜虽未读过书,并不知道嫡福晋兆佳氏讲的《列子》上的故事,但她究竟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只听得兆佳氏一会儿讲是梦,一会儿又讲不是梦,一会儿说有鹿,一会儿又说没有鹿……最终她也并未弄明白这故事究竟说了什么,但是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什么得了鹿极为高兴,失了鹿又不甘心,其实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不曾得到过,也不曾失去过。正像那国相所说,梦与不梦,何能辨也?
兆佳氏看塔娜一会儿发怔,一会儿又是了悟的样子,便笑道,“我知你必是聪明女子。”一顿又道,“爷的事,不是你我该管的。爷的心思也不必去猜,只管顺着他就是了,究竟又能如何呢?你预备好了就是,爷过一刻便过来了。”说着便吩咐外面的嬷嬷、丫头们进来服侍,然后便领着人去了。
塔娜更是恍惚,几乎要忘了今天的日子是她的成婚之夜。倒是心里安静了许多,觉得好过了些。正要命人收拾了归寝,竟真的听到外面有丫头的声音传来,“爷,走路小心着些。”原来竟真的是十三阿哥胤祥来了。
来不及细想,十三阿哥已经进了屋子里。这样的腊月,这样的寒夜,又不知何时外面起了呼啸的北风,此时更显得屋小如舟,温馨有加。胤祥裹挟着一身的寒意也如同一团冷气一般几乎是破帘而入,脚步有些踉跄。他穿着很薄的黑缎长袍,在灯下闪着丝缎的光泽,实足的匪气。进门时似乎脚下一拌,又惊得满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他没戴暖帽,身后乌亮的辫子一滑便顺着宽厚的肩膀滑落到了胸前。站稳了脚步之后猛然直起身子,抬头望着走上前来的塔娜。顿时刺鼻的酒味迎面扑来,他原本白晰的面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喝了酒,染上了一层红晕。这样的胤祥,看得塔娜心里怦然而动,她从来没见到过啊。
胤祥看着塔娜向着她走了几步。他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她,他的目光似乎是在辨认什么,在冥冥之中追寻什么。然而最终这一切都从他眼睛里消失了,而在塔娜看来是他眼里的光采消失了。胤祥淡淡吩咐一声,“歇了吧。”
于是一屋子的嬷嬷、丫头们有序而繁忙地服侍着胤祥和塔娜。然后等一切就序之后便退了出去。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从开始到现在,这样的时候终于来了。但塔娜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自己心里期盼的那个时候和那个人。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华丽的八宝床上,各自着了寝衣,塔娜已经卸掉了簪环首饰低头不语。
过了片刻,还是胤祥先打破了无声无息的安静,他侧了身子瞧着塔娜。不知为什么,塔娜好像分明在一片寂静之中听到了胤祥心里十分清楚的一声叹息。她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也侧过来瞧胤祥,恰逢他的目光。想躲开,又不想躲开,她知道她一辈子也躲不开了,哪怕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她的神情没有逃过胤祥原本敏感的心。“你说话算数么?”胤祥忽然问道。
“十三爷说什么?”塔娜的眸子迷茫起来。
“你心里还愿为我分享一切么?”胤祥怅然而语,同时又像是有意在制造他们之间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