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胤祯给父皇康熙皇帝请安之后从双松书屋出来,明显感觉得到父皇今天精神百倍,谈笑如春风,与前些日子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请安毕出来绕着湖岸一边走一边想心事,一闪眼瞧见从树丛里急急走出来一个女子,从后面看身姿真如弱柳随风一般,仔细一辨原来就是年雪诺。看她走得好快,虽然看不到正面什么样子,从背影瞧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似的。胤祯略一思索便跟了上去。
年雪诺回到梨花伴月的永恬居换了衣裳便立刻出来。胤祥留给她的“乌云翻墨”就养在山后。从山后还有一条路可以直通行宫外面,她很快便骑了乌云翻墨出了行宫奔驰在了外面的草原上。
一出了行宫雪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刚才听到的胤禛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不停地回响,而且反反复复个不停。他的声音萦绕在她周围,像针一样刺得她心里痛得难以忍受。她只有不停地用鞭子抽向“乌云翻墨”,已经不是为了让它跑得快些再快些,而是为了发泄自己心里无处可诉的委屈。原来自以为有才有貌又有德的年雪诺,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可利用的筹码,不过是为了权力扩充的铺路石而已。自己的二哥年羹尧还可以由着任子有傲骨,不肯给胤禛这个主子低服,那她自己呢?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原来以为他是真心的,实际上看来,她既没有得到他的真心,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人。他心里始终不可替代的就是玉沁,直到现在他还会为了她伤怀,他说以后心里再也不会有别的女子像玉沁那样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了。她算什么呢?名份上不过是他的一个侧福晋而已,既便是以后嫁入了雍亲王府也只是他众多姬妾中的一个,在他心里她不可能超擢于别人之上。
“乌云翻墨”几乎已经是四蹄离地,雪诺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彻,她想快点,再快些,以为这样就可以逃离胤禛的声音,把这一切都甩在身后。但是实际上正相反,胤禛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反复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无论如何都不能甩掉。她只有挥舞着手里的鞭子让它不停地抽打着“乌云翻墨”,全然没有注意到“乌云翻墨”虽然用尽了力气,但是却伤痕累累了。
忽然眼前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小动物,一瞬间已经冲到了它面前,雪诺一眼就认出来原来是她的那只狍子,竟不知怎么它从木兰围场跑到了行宫,这中间的距离可不算短。
雪诺立刻便勒紧了手里的缰绳,也许是太突然,也许是用力太猛,正在全速奔跑的“乌云翻墨”被她勒得几乎要窒息了,这原本是胤祥的爱马,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下大力地抽打过它,在这一痛之下“乌云翻墨”也忍不得犯了脾气,突然一声高声嘶鸣,然后便两只前腿腾空而起,雪诺不防这一招,显些从马上摔下来。
而那只狍子看雪诺身处险境竟不肯跑开,几次要上来,但是都迫于“乌云翻墨”的威力而不得不再次后退。
终于“乌云翻墨”一边打着响鼻一边又不停地奔腾起来。这一次和刚才完全不同,刚才是雪诺在发泄,这一次是“乌云翻墨”在发泄自己的委屈。雪诺这一次完全失去了主动权,“乌云翻墨”好像是成心要把她从身上掀下去一般。而且雪诺在它身上已经不是在驾驭的感觉,她觉得简直难以安坐,随时会被甩出去。
迫不得已,雪诺吹起了口哨,这一招从前是百试不爽的,但是今天一点用都没有,不管她怎么吹口哨,“乌云翻墨”就是不肯安静下来,也不肯停下来。渐渐地雪诺觉得她已经无力再这样下去了,几乎就要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忽然从身后又传来口哨声,是有力而高亢的男子的声音。刚一开始“乌云翻墨”并没有任何的反映,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接着雪诺便听到了身后又传来的马蹄声,并且马上那人仍然在吹着口哨。终于“乌云翻墨”的速度降下来,转眼身后又有一骑跟上来。此时雪诺已经头晕而乏力,几乎立刻就要从“乌云翻墨”身上坠落。等那另一匹马赶上来,两匹马靠近的时候,那马上的男子伸臂将雪诺拦腰一抱,等雪诺在他怀里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四阿哥胤祯抱着年雪诺从自己的马上跳下来。再看看“乌云翻墨”已经完全停下来,只是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胤祯抱着雪诺走近它,“乌云翻墨”看到他走近,好像更加烦躁起来,并且不停地嘶叫。
“别怕,别怕,没事了。”胤祯安慰着它。终于“乌云翻墨”看到不醒人事的雪诺还是慢慢安静下来,胤祯松了口气向着“乌云翻墨”自语道,“真不愧是十三哥的爱马。”“乌云翻墨”听不懂他说什么,显然更在意的是他抱着的雪诺,走上来低下头不停地在雪诺脸上嗅来嗅去。
雪诺在“乌云翻墨”的几番嗅了又嗅之后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胤祯看她醒来,便双臂又用了些力,将她抱紧了些,看着她淡淡问道,“你醒了么?这是做什么?和自己赌气值得么?若是万一你有个差池,可让四哥心里怎么过得去?”
雪诺已经意识到是十四阿哥胤祯在抱着她,慢慢想起刚才的事,便瞧了胤祯道,“多谢十四爷。”不过觉得这样子终是不应该,在他怀里勉力挣了挣又道,“请十四爷放我下来。”
胤祯仔细注视她片时方问道,“能走么?”
雪诺轻轻点了点头,胤祯便立刻将她放下来。雪诺本来也无事,只是刚才被“乌云翻墨”折腾得有些疲累乏力而已,再加上心绪不宁极为伤心,所以才一时昏过去失了知觉,此时已经好了大半。
上前抚了抚“乌云翻墨”自然便想起胤祥来,尤其是胤祥在秋雨连绵的那一日离开梨花伴月时孤独又沉重的影子。想着便将脸贴在“乌云翻墨”脸上无声落了泪。胤祯并不说什么,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过来,他心里是很识得分寸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过了许久,雪诺才收了泪,转身时看到胤祯一直在瞧着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时胤祯方才一叹,正色道,“我不知你今日是究竟为何,我也不会问,只是想提醒姑娘一句话,不管是为什么也不值得姑娘这样拿自己治气,这世上总有爱你至深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别人那份儿心。”
雪诺听了心里更是同五味杂陈。忽然缓缓问道,“十四爷可有爱得至深的人么?”
胤祯毫不回避,极干脆地答道,“自然有。”
雪诺点点头,“不知是谁有这个造化。”
胤祯缓缓转过身去,幽幽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也是一样的,只是你身在造化中并不知道罢了。”
雪诺听这话说得极有味道,心里念着竟渐渐痴了。等再看时胤祯已转过身来,淡然道,“时辰不早,姑娘该回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距离热河行宫数百里之外的紫禁城刚刚被一场萧疏的秋雨浸润过。雨淅淅沥沥地直从头天晚上下到第二天上午才慢慢止住。整个宫城在经历了秋雨的洗涤、雾气的蒸腾之后倒显出格外的干净和肃穆来。只是皇帝和大部分妃嫔主子们尚未回銮,所以秋日的紫禁城仍旧是难得的宁静。
午后是塔娜必定的遛弯时辰,这几个月来在她已经成了一条规矩,是每天的必修课。遛弯的地点也固定不变,只去御花园,皆因这些日子以来这里全都没人。这样的时辰又是这样的地方,最能容纳她细细思量心事。
今天出门就觉得不同。出了永和宫沿着又深又长的永巷漫步,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让人呼吸之间顺畅了许多。踏足而过的深青色地砖还带着半湿的印迹,朱红的宫墙倒好像比平时鲜丽了些许,远近高低的明黄琉璃瓦也被刚过的秋雨洗得干净而耀眼。空气里没有一点尘埃,塔娜的心情不知怎么忽然特别好起来。一边消散心情漫步一边抬头远望,天空也是干干净净的碧蓝,不但预示着季节的奇妙变幻,好像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直到进了御花园才真的感觉到一夕之间的变化。略有萧瑟的秋风从身边拂过,吹得额前发丝轻舞,这种清新舒爽的感觉只有这个时节才有啊。夏天那些恼人又热闹的蝉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销声匿迹了。最会让人微微伤感的是满庭芳华不在,热闹好像转眼就过去了。古木变得苍翠疏落,繁花早已逝去,就连曾经浓绿绒绒的青草也半青半黄地干枯了,在秋风中敏感地附和着季节的变换。
浮碧亭上两手微撑着身前栏杆临水而望的男子穿着紫檀色衣裳,并未戴冠,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拖在脑后,整个人的背影就带着一种浓重的沧凉,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深深地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心事里而忘了身处何处。
塔娜满以为亭子里一如往日一样并没有人在,所以当她看到这身影的时候显些唤出声来。她怎么会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现在,就会在这儿看到胤祥。事前可一点预兆都没有,胤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她一眼就认出了胤祥,尽管只是背影,尽管那个背影比数月前有了微妙的变化。那样深沉、凝重的紫檀色他从来未曾服用过,甚至带着一种怆然的失落感。
正当塔娜想再走上几步的时候,不料原本以背影相示的胤祥似乎从梦中惊醒一样猛然转过身来,只来得及看到他乌黑的辫子随着转身之迅速沿幅度划出一条弧线。塔娜眼前是胤祥辫梢上的金坠角一闪,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胤祥已经与她面面相对了。
她看到他非常渴望的眼睛犹如梦境,那般柔情似水的眼神动人心魄,又是谁引得他如此魂迁梦萦?塔娜还未来得及做出猜测,转眼之间胤祥已经从梦中醒来。转瞬之间,他目光犀利而微冷地扫了塔娜一眼,似乎有些微的不快,只淡淡问了一句,“是你?”他是如此不愿意回来现实中来,偏有人打扰。
一霎时塔娜似乎亲身体会到了从夏变为秋的感受。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有些伤感,他等的人至少绝不会是她。此刻的眼里刚才的幻像全消,只看到他有些显得苍白的面容,更反衬得浓黑的双眉,眉头微锁。还有那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真有些让她寒彻骨髓了。
“奴婢偶尔随意遛弯走到此处,没想到是十三爷,倒打扰了爷,是奴婢的不是了。”塔娜既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回答胤祥方才的疑问,说着便福了一福以问安兼赔罪。
胤祥从憧憬到失落,从希望到失望,不管梦里如何,究竟还是回到现实。打量着眼前的塔娜,穿着碧色衣裳,身姿纤薄,倒比眼前有些苍凉的秋景儿鲜活许多。整个儿人有些怯意又有些怜意地大胆瞧着他,像是仲春时节最生机勃勃又鲜嫩的一枝弱柳。
既是偶尔逛到此处也就罢了,胤祥神色缓和下来,“不防事。”好像忽然才记起眼前的人是哪一个,问道,“只你一个在永和宫留守么?母妃不在倒难为你了。圣驾即日回銮,母妃也就随侍而返了。”
塔娜只听着胤祥说话,自己静静细听,好像极为享受这一刻。而胤祥却忽然记起去热河之前,与雪诺在园子里第一次相遇,离去时就曾在御花园门口看到过塔娜……他刚刚舒缓下来的面色又是一变,提了精神,又回到那贵胄皇子的身份不再那般谦和,审慎而语气冷冽地道,“你都看到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