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倒是极为有礼,极利落地单腿一安回道,“奴才受十三爷之命有话带给小主。”雪诺一怔,这些日子都确实没有见过胤祥,不知道他景况如何,忙问道,“十三爷有什么话?”小太监回道,“十三爷已经回了京城,临行前吩咐奴才,如果什么时候遇到小主就把爷已经回去的事告诉小主。若是没有遇到,也不用特意去找小主禀报,免得给小主添麻烦。”
雪诺略一思忖,想着胤祥必是觉得如若不告而别心里实在不安,若是特意为这事告诉又觉不妥,所以才这样安排。只是看来他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再轻易与她见面了,心里若有所失,但是又觉得唯有这样才是对两个人都好。
那小太监看看她没有别的吩咐便去了。雪诺一个人顺着湖岸漫步,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唤道,“年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抬头一瞧,可不就是玉沁么?这才想起来自己正是来找她的,忙收了神笑道,“就是特意来瞧瞧你,正想着不知道你究竟是在哪个房子里呢。”玉沁也好久不曾见到雪诺遂拉了她笑道,“正好要与姐姐说话呢。”说着便引到自己屋子里。
玉沁住的地方只是湖边一所小院落,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临水而居格外的幽静。有两个年纪不大的丫头看样子也是刚过来服侍玉沁的。玉沁想和雪诺多聊聊,便吩咐丫头道,“青芷,倒茶来。”
那宫女看着是极伶俐的,向着雪诺甜甜一笑道,“奴婢先给小主贺喜。”说着便福了一福。这倒让雪诺不好意思了,也没想到,只谦道,“不敢当,请起。”
玉沁还蒙在鼓里,笑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又看看雪诺,“姐姐喜从何来?”
雪诺还未解释,那小宫女便笑道,“原来小主还不知道,万岁爷给年小主指婚了。”
玉沁一诧,旋即便大笑道,“这可真是喜了,年姐姐怎么不告诉我。”
雪诺被眼前的气氛搞得很不自在,倒还耐着性子谦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妹妹也是秀女,迟早也一样,不是指婚便是……”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那日在梨花伴月外面的情景,便止了口。
玉沁拊掌笑道,“真是个好消息,我也替姐姐高兴,可叹十三爷终于遂了心愿,姐姐也得了好姻缘。”
她话一出口雪诺便是一怔,没想到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指婚的事,竟还以为是胤祥。可是看她为自己如此高兴,心里又觉得极为感动。本想着做个解释,不料她还未开口,那叫青芷的宫女便笑道,“小主说错了。”
玉沁收了笑怔了怔,半天才盯着青芷问道,“怎么错了?不是十三爷么?”
青芷笑道,“皇上是把年小主指给雍亲王四阿哥做第一侧福晋了。”
玉沁听这宫女笑吟吟的一句心里顿时如霹雳一般,又好像是身坠冰河难以自拔。倒是她反映极快,木然一瞬之后立刻脸上浮起笑容,转头看了看雪诺,笑问道,“姐姐,这可是……真的么?”
雪诺点点头,“我以为妹妹已经知道了。”
玉沁忽然大笑起来,笑罢了道,“如此更好了,四爷是极难动情的人,既肯娶了姐姐做第一侧福晋,想必是心里一定极爱重姐姐的。”
雪诺不好意思听她这样说话,只随口答道,“皇上的旨意罢了。”
玉沁一眼瞥见青芷还站着,忽然厉声道,“还不快去倒茶,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倒是青芷看出自己主子有几分怪异,总以为是玉沁看着雪诺是一同被康熙帝亲自点选的秀女,如今倒先有了归宿难免触动心情而已,倒也不是特别在意,一溜烟儿地出去倒茶了。
四阿哥胤禛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白皮松。今天他心里颇得了些安慰,就是即将赴任去四川的年羹尧终于来给他这个旗主请安了。年羹尧赴任首先要陛见的自然是当今皇帝康熙,但是以镶黄旗旗奴、雍府包衣的身份又必须要见面的便是四阿哥胤禛。这是胤禛第一次见到年羹尧,让他心里觉得大为有趣的是年羹尧与比他年纪小许多的妹妹年雪诺长得甚为相似。只是年雪诺那种倾国倾城之姿体现在一个阳刚男子身上是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年羹尧算是世家子,也算是少时便以有才著称,所以在胤禛看来不免为人傲性一些。连对他这个主子也在极为规矩的表面下显示出一种不肯服气的态度。胤禛也素知他与胤禩有旧,并且难保现在就没有了关联。只是他并不着急,收服这样的人是要费些功夫的。但是年羹尧如果收服了在他手里一定能当大用,所以他不惜多费些功夫,这个自然在他掌握之中。
忽然想起来这几日没有见到雪诺,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了。却下意识地伸手从怀中又拿出那幅手帕。拿在手里展开来不知道多少次地仔细瞧,这帕子上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深深地镌刻了痕迹。其中“夭夭”这两个字更是时时在他心头划过,在口里默念过。他并不是个行事犹疑的人,但是不管对玉沁还是雪诺,此刻的他心里都有疑惑和犹豫。刚开始时多倾注于玉沁身上,因为她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拨动他心里最深处连自己都迷惑不解的记忆。但是几回努力细思量总是毫无结果。对于年雪诺,他其实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被吸引的,但是他心里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藏的太深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寻找和她有关的痕迹,他竟时时被这种下意识的寻找而支配,所以他会有意抗拒对年雪诺的那种暗暗滋生出来的牵挂,因为她并不是那个他要找的人。不过现在他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在意她。
收了手帕仔细折好,再次放入怀中。他应当去见见雪诺,不管是他现在的本意还是他对于她来说新的身份,抑或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其它复杂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秋天总是多雨。当胤禛一个人走在通向梨花伴月的那条青石涌路上的时候天气阴沉得像快要滴下水来一般。路的一侧是一株挨着一株的银杏树,此时银杏叶子都变了金黄色,落满了一地走上去时脚下会沙沙作响。这条路其实胤禛非常喜欢,这里也很清静,总会让他觉得心旷神怡。这条路很长,远远地已经瞧见了半山腰上梨花伴月的影子。胤禛忽然驻了足,慢慢转过身来。果然他身后有人,几步之外玉沁也停在他身后正瞧着他。
玉沁身上穿着选秀时的那件娥黄色旗装,通身无任何绣样儿,头发梳了辫子也没戴任何首饰,甚至连朵通草花都没有戴,看起来完全是一幅楚楚堪怜的样子。
她并不走上前来,只是原地站着向胤禛福了一福,口里却是极欣慰的语气,“四爷,自指婚那日,我天天在这里等,总也不知道爷什么时候会来,今天总算是看到四爷了。”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怨怼,反倒是因见面而很满足似的。
胤禛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勒紧了一般,一下子连呼吸都要窒息了。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曾经那么专注于她,那么想娶她做自己的侧福晋,甚至于直到如今几回午夜梦回他还会对她魂迁梦萦。但是他终究不是个凡夫俗子,不是个只会满足于直言解发、京兆画眉的情痴。更何况她也并非贾直言之妇、张敞之妻一流的人物。
慢慢转过身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邪佞,“若是要恭贺也不必在此行礼。说不定哪天姑娘也飞上枝头做凤凰,倒是该我先预贺。”
玉沁倒全然没想到胤禛竟是如此邪惑的语气。她没再说话,低了头默不做声。胤禛看着她沉默不语的样子心里既痛又恨,还有说不清楚的失意,只是他刚才的挑侃将一切都掩饰了。
玉沁忽然抬起头向他走来,步子走得飞快,飞身便扑入了胤禛怀中。她努力倾听着他的心跳,声音又快又重,他是瞒不过她的。胤禛犹自兀立不动,虽然并没有伸手来抱玉沁,却也没有躲闪回避。
玉沁伸臂抱牢了他的腰在他怀里再也不做它想,只顾泣之有声。胤禛心里微微震颤,最终还是忍不住慢慢伸臂来抚了她的背,“你这又何必?只怪你与我没有这个缘分。”这话不说倒好,既说了玉沁更是哭个不住难以自拔。
这一次胤禛终于极其温柔地抱紧了她,也许他们也只有这一次了,自己心里也满是失落。多时玉沁哭罢了方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直视着胤禛,“我想问四爷一句话,四爷心里可曾真的喜欢过我?”
胤禛被她问得心里更是又酸又痛,半闭了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虽是一语不发玉沁心里却极为满足,笑道,“我心里自始至终也只有四爷一人。得四爷如此一诺,此生足矣。”说罢不等胤禛再说什么便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去了。
就在玉沁转身而去的时候,在胤禛背后站了许多时候的年雪诺也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刚才胤禛和玉沁说的和做的她全都听个清楚看个清楚。原本前一日里胤禛温柔相待她便以为是他肯真心待她了。如今再看他与玉沁,同样也是如此真心。这倒让她糊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胤禛?只是原本极力克制着对他的一番情愫,不去触到心里珍藏着他的那个角落的时候,她还可以当作她并没有那么在意他。雪诺深深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当她现在可以真的去喜欢他的时候,她已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所以她也就格外地希望也得到他同样的回报。刚进梨花伴月的院落内大雨便倾盆而至,吩咐关了院门谁叫都不许开,然后雪诺便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胤禛站在雨中看着玉沁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忽然极其清楚地觉得这一天这一刻在他成了一个界限分明的时间,即便再痛惜的,如果不能保有便只能舍弃。而且不管怎么说毕竟心里还是挂着雪诺,只是他需要从现在起慢慢地将她变成自己心里最在意的人。
听到叩门声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宫女,一瞧竟是淋得浑身透湿的雍亲王四阿哥倒吃了一惊。但是按照雪诺的吩咐,这宫女福了一福,有些害怕地不敢看胤禛,低着头回道,“年小主吩咐过,说如今惠妃娘娘已经先回宫去了,不便再与王爷在此相见,请王爷回去。”
回銮的日子近了,大批人不必要都一起走,所以有些人就要先启程。惠妃说自己身体不适,一定要先回去,所以梨花伴月暂时就只剩下雪诺一人居住。不过小宫女的话一听便知是借口,既便不便相见也用不着将他一个和硕亲王皇子阿哥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时候硬生生给推出去。何况年雪诺是怎么知道他要来访呢?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懂规矩的宫女,胤禛又不肯自降了身份和一个小宫女计较,只能眼瞧着院门关上,心里是老大的不痛快。还没有人敢这么给他吃过闭门羹,更何况还是他将要娶进府的侧福晋。原本以为年雪诺性情温和,哪里想得到竟也如此任性。他一面是满心的不快一面又被激起了志在必得的心思,今天非要见到她不可。
其实年雪诺此时也在自己屋子里不知所措。说不许胤禛进来实际是刚才回来时一时气恼不过的气话。不过谁也没想到忽然下了大雨,自己又不好出尔反尔地立刻便收回刚才说的话。知道胤禛是来瞧自己的,可是分明又是久等不至,心里总按捺不住会去想他是不是又和玉沁说了什么。等到忽然听宫女来禀报说四爷在外面,心里便先是一甜,原来他还记挂着自己。只是碍于面子,一时还不肯立刻就返了口。现在也知道外面雨大起来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怕胤禛走了,又怕他被雨淋。
还是和露了解她的心思,劝道,“小主原说惠妃娘娘不在,所以不便与四爷相见这没错,只不过事有从权,若是四爷淋了雨或是因外面苔滑跌伤了,可不就是小主的过失了吗?”看看雪诺心思已经活动了,便道,“奴婢去请四爷进来吧?”
雪诺终于站起身来,“你说的对,竟是我狭隘了。我自己去给四爷赔罪。”说着便自己推了门出去。
此时已经雨小一些了,胤禛心里又气又恼干脆从抱厦里出来便顺着那青石阶要下山去。刚走了一步,忽然听到身后又是“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回头一瞧竟是雪诺从里面出来。雪诺一眼看到胤禛站在雨中,心里便是失悔,福一福道,“我来给四爷赔罪,既是四爷因我淋了雨,我一并还给四爷。”说是赔罪,实际上竟是满心的不服气和不肯认输,胤禛自然瞧得出来,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料雪诺果然也从抱厦里同来和他同样站在雨中,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
看着雪诺浑身湿透却仰面瞧着他而目光倔强的样子,胤禛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里发生过。在他记忆里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子,他从来就不能掌控她,她也从来不会对他百依百顺,但是正相反,他常会因此而对她极其宠溺和纵容。
忽然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大力将雪诺拖进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箍了她的腰和背,让她的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在她耳边低声唤道,“夭夭,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么?我是你的胤禛,再也不要离开我,叫我胤禛。”说着便俯下头来吻上她的唇。
他好像跌落了梦幻一般难以自拔,热烈得如同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停了一歇忽然又用满语近乎疯狂而不能自已地重复着刚才说的话。他好像要用行动来证明她的存在,证明他对她的拥有,证明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而不是虚幻。胤禛已经完全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眼前的一切,此刻的他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听到胤禛唤她“夭夭”,雪诺心里很诧异,这是她的闺名,这里除了玉沁没有别人知道,不知胤禛是如何得知的。当他唤着她“夭夭”的时候,她心里也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他是她好不容易才能去喜欢的人,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她找他绝不只是今天,也绝不只是今世,她不由得也双臂紧紧拥住了他,好像怕他忽然消失一样。不知所云地呢喃着,“我答应你,我曾经说过可以答应你。”
青芷已经将玉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总管汪慎行瞧了瞧又向玉沁笑道,“小主,万岁爷吩咐说小主明天就可以先回京城去,回了宫还在永和宫暂住,等万岁爷一回去立刻就会下旨给八爷和小主指婚。万岁爷不只派奴才来传话,还让奴才看看小主这里可有什么缺东少西的,只管吩咐了奴才,奴才立刻就去办,断不会让小主受委屈。”
玉沁自打汪慎行进门儿后将康熙帝的口谕传给自己以后一直都没有说过话,此刻对于她来说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是被指给八阿哥胤禩或是指给其他哪个皇子阿哥,对于她来说都没有区别了。汪慎行说了半天话,玉沁终于抬起头来看看他问道,“汪公公,皇上好吗?”
汪慎行一笑,显然对她的问题并不惊讶,“小主倒还惦记着皇上,奴才都觉得心里安慰。”他一边说一边瞧了瞧玉沁,又接着道,“到底奴才也不敢多嘴,皇上如此安排自然有皇上的深意,君心难测,奴才也不敢乱猜,不过奴才觉得小主倒可以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