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诺好多天没有踏出帐篷一步了,一时竟有点受不了日光的刺目。但是躺得久了身子也会累,能在草地里漫步反倒成了一种让身体放松的方式。胤祥看着她被日光照得雪白的面孔,几乎一点血色也无,白得像透明一样。原本就是蒲柳之姿,如今更是娇弱至极,反多了几分娴静愈发惹人怜爱。胤祥伸臂要来扶她,“脸上更没有血色了,又瘦了这些许,怎么让人看着不心痛。”雪诺虽没有躲闪,但是却轻轻推开了他,像小女孩发脾气一样,“不要扶,我是肩上中了箭伤,又不是腿受了伤,不能行走。”她和胤祥在一起可以很放松,可以很自我,他总是会包容她,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被他宠着的感觉。
胤祥放任着雪诺的任性,他喜欢她在他面前如此,他喜欢这种宠着她的感觉。并没有因她推开便放手,反是稍一用力将她拖入怀中。他的心口痒痒的,也许是因为他压抑得太久。他有太多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因为他不想雪诺有任何一点不高兴。但是他毕竟是个正常的男人,甚至还是个大部分时候都可以让自己欲望满足的天皇贵胄。他也不可能总是那么自觉地压抑自己。雪诺红了脸,用力推拒,一挣之间触了伤口,也触了心里的隐痛。轻轻“嗯”了一声显些掉下泪来。胤祥急忙松了手,有些紧张,“都是我的错。”他在心里暗自一声长叹,他最大的错就是放任了自己的一腔终究要成为黄粱一梦的心事。
“年姐姐。”雪诺看胤祥如此地小心翼翼,想起他连日里来的尽心尽力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到了玉沁在唤她。一定是她,除了她没有人这么叫过她。雪诺尽量镇定了思绪抬头望去,远处一个月白色旗装的影子,果然是玉沁。胤祥心里憋了口气,面上却不带出来,也瞧着玉沁渐渐走近。
玉沁其实远远就看到了胤祥和雪诺的影子。一个又推又拒,一个曲意奉迎,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特别希望雪诺能被指给胤祥。等玉沁走近了,雪诺才看清楚,她没有梳辫子,而是梳了旗头,比起少女装束来平添了几分韵致,非常有味道。玉沁先给胤祥福了一福坦然笑道,“老远就看到十三爷了,有十三爷这么护着,真是年姐姐的福气,我真替她高兴。”胤祥对玉沁没有什么好感,说起来就起自于那天胤禛被她拉扯误射一箭而使胤禩的马受了惊。便不肯再玩笑,似笑非笑地道,“你是皇上身边得用的人,怎么倒有空儿来这儿?”眉目之间活脱脱又成了一个桀骜不驯的贵公子,还带着七分盛气凌人三分匪气实足。玉沁不敢跟胤祥简慢,仍然正色笑道,“奴婢跟皇上告了假,特为来瞧瞧年姐姐。可好得差不多了?”
雪诺看胤祥如此任性,当然也知道原因。但是不管怎么说玉沁肯来瞧她也是一片好心,便接了话题笑道,“多谢你想着,我全好了。”玉沁打量着雪诺,似乎在仔细研究她的症状,半天笑道,“看着是好多了。回行宫的日子就近在眼前,路上也不用为你担心了。”雪诺笑着答应,胤祥便不再说话只在一边瞧着。
玉沁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是刚才自己打扰了胤祥和雪诺,因此不便久留,更何况是胤祥对她十分的不待见。因此又跟雪诺闲聊了几句便辞了去。直到走出去好远心里还犹自感叹。胤祥并不是个天生好性儿的软弱人,但是却肯对雪诺百依百顺,可见眷爱之深。尤其是眉目之间柔情缱绻,唇齿之间低语温存,竟让她无比羡慕雪诺,更感欣慰。自从在御花园养性斋外面无意间听到了胤禩与胤禟说话之后,她便知道了胤禩想要接近雪诺的意思。如今她怕胤禩接近雪诺,甚至去求康熙帝指婚,实在也是怕雪诺将来不得其所而误了终身。真要是论起来,玉沁竟发现自己并不太在意胤禩对雪诺有什么心思。那么暗自问一句,自己此刻又是什么心思呢?只是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
忽然又想起来那日雪诺受伤的时候她去求救,遇上胤禛。当时胤禛的反常表现一直让她心里疑惑。那时刻是瞒不住人的,他瞬间爆发出来的又惊又急倒着实让她心里不舒服过。而现在她才忽然发现,她是很在乎胤禛是如何待她的。若是与胤祥待雪诺比,那是大大的不同。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曲意温柔,他对她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娇宠放纵。他总是那么唯我独尊,对于自己想要的,他无论怎么样都会肆意掠夺。他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她心里在想什么。玉沁忽然觉得,其实她并不了解胤禛,甚至不知道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更不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那种若有若无的牵挂又是什么。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步乱走,忽然一抬头发现竟然到了胤禛住的帐篷外面。平时这里都有当值的太监、侍卫,奇怪的是今天却什么人都没有。如果她要是不请自到,忽然闯入,想必依着胤禛的性子一定会不高兴。玉沁想到那锐利冰冷的眼神心里突然也紧紧地一缩,她心里也是怕他的,因为他并没有迁就过她。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她距离他好远。可是又不想失却这见面的机会,如今她在康熙帝身边服侍,并没有那么容易的机会与胤禛单独相见。想到这儿还是把心一横提步走到帐门外面把帘子打了起来。
提着一颗心,预备着最坏的情况。等放下帘子转身看来却惊讶地发现胤禛的帐内竟空无一人。玉沁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意外的欣喜和好奇。他住过的帐篷,似乎总有他的味道在内。帐篷内摆放的物件并不多,但是件件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好像极修边幅的他一样。看来服侍的人都深深懂得他的脾气。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被忽视的,也没有人敢对他大意。玉沁轻轻走到榻边,水绿色的纱帐,月白色绣着如意团花的枕头,还有一床蓝绫夹纱被子,都干净清爽得让人看在眼里极其舒服。玉沁轻轻坐下来,忽然发现枕头下面露出一条杭纺手帕的一角,心里先是一诧,然后便一沉。显然这是女子之物,手帕又是多么贴身私密的东西,竟然这样被胤禛压在枕下。他岂不是夜夜枕此入睡,它距离他竟然那么近。如果他夜半无眠,必定会随手将它取出把玩。真没想到看似不尽人情的胤禛,对她总是予取予求的胤禛,也会有如此绵密而悠长的心思。玉沁在把手伸向那手帕的一瞬间竟然产生了犹豫,她确实很好奇,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女子有幸得他如此柔情,可是她又极其害怕,原来她竟对他如此牵挂。
片刻,当然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拉住那手帕的一角果断将它从枕下拉了出来。不料这一拉出来更让她吃惊,这手帕竟然是她原来用过的一条。可是……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颤着手将手帕展开。花样是没错的,柳丝吐碧,荷花初绽,荷叶卷舒,还有水波和红鲤鱼,这是她亲手绣上去的。而雪诺也正是因为她绣这花样的心思奇巧当时才爱极了这的手帕。再急急一瞧,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淡得几乎看不到的两个小字,“夭夭”。再没有错的,这两个字是她将手帕赠于雪诺之后雪诺自己绣上去的,她用的很多手帕上都绣着她的这个闺名。年雪诺,小字夭夭,取自《诗经》中的“桃之夭夭”,除了她的家人,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但是在她们曾经无话不谈的时候雪诺曾经告诉过她,所以她知道得很清楚。后来雪诺说这手帕丢掉了,原来竟是赠于胤禛,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没想到雪诺竟把这最重要的一件事瞒了她,让她毫无察觉。更没想到的是胤禛竟然隐藏得更深,竟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与年雪诺早已暗度陈仓。
玉沁盯着这手帕发怔,这下所有的事都真相大白了。胤禛对雪诺的所有一切举动似乎都得到了解释。但是更不明白的倒成了玉沁自己,愈发不明了胤禛对自己的心思。金山下几度相会,许诺要请皇上指婚册她为侧福晋,难道都是假的吗?玉沁根本没办法相信。如此便有了一种难言的委屈和不服气。
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忙将手帕照原样放回去,然后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口将帘子一挑。门外是个太监,猛然看到有人竟敢擅入雍亲王的帐内便被吓了一跳,脸都白了。雍亲王治下极严,这是有口皆碑的。玉沁见不是胤禛倒松了口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也不理会那太监便快步而去了。那太监醒过神儿来的时候玉沁已经走远。
天气到傍晚的时候日光散尽倒渐渐阴郁起来。往常里到了这个时辰太阳还好得很,今天却黑沉沉的倒好像已经暮色降临似的。雪诺今天是病愈后第一次出去走动,和露本以为她出去活动活动能胃口大开。谁知道一日三餐都和前几日一样百般劝慰着才少许用了一些。只是晚饭过后雪诺忽然坐立不安起来,就好像是和什么人有约似的急急地就想出去。和露再也劝不住,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向古松林那里漫步而去。
天上乌云滚滚,好像一场倾盆大雨在即,可是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有一个时辰,大雨并未如约而至,反倒是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雪诺漫步上了丘陵,对面古松林里便是她中箭受伤的地方。其实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当时在她直起身子的那一瞬,怎么忽然就会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若说真是为了瞄准她的,那应该不像是。可是当时的情景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只是很想再去看看那里。雪诺抬头看了看乌云翻滚的天空,迅速做了个决定,提了提身上的荷青色百褶长裙毫不犹豫地向丘陵下面跑去,她只想去看一眼,还要在大雨之前赶回自己的帐篷去。
此时已经起了风,古松林外涛鸣阵阵,林子里面更是阴沉黑暗得让人心惊。雪诺一入了林子竟有些后悔,不该孤身一人再到这儿来。但是再抬眼一瞧心里却是一喜,一只狍子正在离她不远的一片地上低头嗅着什么。那狍子耳朵灵动听到有人的脚步声立刻便警觉起来,但是当它看到雪诺的时候却并没有受惊离开,反倒如同见了亲人一样呜呜咽咽起来,这就是那天雪诺受伤时护卫着她的那只狍子。此刻它的呜咽声如同在倾诉离情,并且一摇一摆地缓步向雪诺走来。雪诺也忘了害怕走上两步。那狍子用头轻轻拱了拱雪诺,似乎要引导着她往前走。雪诺用手抚了抚它的头,往前面走了两步。地上一片斑驳,似乎还有很模糊的黑色血迹,那是她的血,刚才那狍子就在嗅着她的血迹的味道。雪诺蹲下身来,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搂住了狍子的脖颈。真没想到一只不能懂得人语人情的畜生竟和她有如此渊缘。
那狍子只安静片刻,忽然又躁动起来,用力地在雪诺臂弯里拱着。雪诺放下手臂抬起头顺着狍子拱她的方向一瞧,顿时一赫,原来这里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就立于她身后不远处,仔细一瞧,居然是久不见面的胤禛。他穿着一件玄色缎绣如意暗团花的袍子,连帽子都没有戴,显然是闲散至极。只是天色暗,他穿的衣裳也暗,他又安安静静地好似失了神一般站在那儿,真的能把人吓一跳。雪诺拍了拍那只狍子,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
胤禛其实早就看到她了。只是看到雪诺竟与一只狍子如此形止亲密,让他心里既诧异又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馨感觉。他也是独自一人来散步的,这些日子以来在木兰围猎,虽然八阿哥胤禩得了彩头又在蒙古王公面前大出风头,但是却让康熙帝心里添了恶感。胤禛也听说了胤禩去给父皇请安的时候被拒之门外,原在心里暗想是父皇年纪渐老,所以性情也变得喜怒不定起来。谁想到后来康熙帝倒召见了自己,竟还是以前那尊尊教诲时的慈父样子,心里倒觉得安慰。不过现在的胤禛不敢再掉以轻心,想着必是胤禩太过实心,因此不觉便有些招摇,是以遭了皇帝的忌,所以他便小心翼翼地做出了仁孝顺从之态,以博得父皇好感。不过他心里时刻记得属人戴铎在给他上的书札里写过的话,“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胤禩可不就是过露其长么?他雍亲王胤禛当然不是庸众之人,但关键是如何不让父皇见疑。胤禛的心里其实很多时候都有让他缠之于心又不可告人的烦恼。包括最亲近的胤祥在内,他也并不是事事都毫无保留的告之。这是他的性格,许多事他都暗自消解,暗自承担。
今天午后天气阴郁沉闷忍不住出来走走,想一想回热河行宫的日子在即,回去以后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一个人一边想着一边漫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尽管古松林里有些阴暗,但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雪诺。雪诺身上那翠绿撒花上襦在黑暗里格外显眼。她头上青丝堆云梳着高高的双凤髻,在黑暗中发髻上两边一边一只的翠钿闪闪生光,发髻之下从后面看露出雪白一段脖颈,极为柔美。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这样一幅画面,恍惚之间竟觉得像是仙子着了凡尘一般。
随着雪诺缓缓站起身来,身上的荷青百褶长裙迤逦曳地,说不出来的妩媚飘逸。雪诺福了一福,“原来是四阿哥,给四爷请安了。”那只狍子已经在她身后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胤禛。胤禛倒是走上两步,淡然道,“姑娘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可好些了?”若论起来,雪诺和胤禛见面的回数并不多。每次见到的胤禛不是极尽威仪就是极为严恪,若不然便是极尽我行我素,没有一次像今日这么亲切的。而那只狍子除了雪诺之外对其他人总有防范,不想今日在胤禛面前却老实得出乎意料之外,甚至还从雪诺身后走上来,在胤禛身边盘桓,又用头轻轻拱他,好似要讨他欢喜似的。胤禛却也极为温柔,像雪诺一样用手抚弄它,那畜生发出欢快的呜咽声。雪诺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道,“它很怕生人呢,竟然肯这么亲近四爷。”
听了这话胤禛抬起头来,唇边微有笑意问道,“在姑娘眼里我很难亲近么?”他的声音很温暖,与往日里大不相同,让听得人心里也禁不得要被融化似的。那只狍子得了胤禛欢心像个孩子一样又跑回雪诺身边撒欢,似乎是要让雪诺知道它很喜欢胤禛,也得了他的喜欢。这倒替雪诺解了围,索性大方笑道,“四爷莫要与奴婢计较,是奴婢说错了话。四爷其实是很好的人,只要真心以待,便能得到四爷以诚相报。”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对胤禛说过,但是却无意中切中了他的心思。想不到雪诺竟看得如此清楚,看她毫不做作的样子又像是无意中脱口而出,胤禛心里竟起了知己之感。
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脸上湿湿的,还是雪诺先惊道,“下雨了么?”说着伸出手去向天上接雨点。果然又疏又大的雨点子已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瞬间就把面颊、头发和衣裳打了个半湿。雪诺急道,“这可怎么好,回去还要好远呢。”这雨看样子马上就要倾盆而至了,若是这个时候跑回去,只怕还没等到地方人就先淋了透湿了。
胤禛关切道,“你身上还有伤……”他话未说完,忽然那只狍子竟用头拱着他的身子往古松林的深处走,还用口衔了胤禛袍子下摆拖他。胤禛看了看雪诺,用手抚了抚狍子,果断道,“走吧,看看它有什么躲雨的去处。”说着两个人便一前一后跟了狍子向古松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