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又不是在宫中,胤禛却仍然一丝不苟地穿了香色宁绸袍,皇子特有的服饰。在这样夏日的夕阳下显得他身上有一种铜浇铁铸般的坚毅不拔。不过给玉沁的感觉便是这位皇四子为人也未免太严刻而沉重了,甚至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感觉。
胤禛却并不觉得,他刚刚从父皇住的双松书屋来,请父皇明日到他的狮子园去游玩。康熙帝很久没有这样对他辞色柔和,竟立刻应允了,并且命他请生母德妃也一同去,因此胤禛就来了观莲所。
玉沁提了裙子从金莲丛中走出来。四阿哥是个讲规矩的人,她自然也不敢怠慢了他。飘飘一拜,口称“给四爷请安。”无形中就感觉到一种威压,他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总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怕那目光是难得的柔和。
“起来吧。”胤禛果然是难得的轻松愉快。玉沁直起身子来,便看到他那双总是喻意深刻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种清澈如水般的透明。原来他也会这样笑,笑起来这么让人牵挂。玉沁觉得大为讶异,心里忽然在想,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到他这难得一见的一面,瞬间竟有了一种稍稍得意的感觉。忍不住也向胤禛报之一笑。胤禛只站在原地未动,他与玉沁之间仍隔着一丛金莲,温声道,“明日父皇、母妃驾临狮子园,你也一起随驾么?”玉沁嫣然一笑,又是一福,笑道,“托四阿哥的福,让奴婢第一次来热河行宫就能有幸去四爷的狮子园。”那种谈笑自若和柔懦言辞之中包裹的淡淡的不卑不亢,让胤禛记忆深处又起了涟漪。他忍不住伸手向袖中笼着的那一条手帕而去。
“娘娘请四阿哥进去。”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德妃的近侍宫女彤云恰巧偏然而来。
玉沁被这突然一喝惊得微微一颤,胤禛也猛然收摄了心神,没再说什么便往里面去了。
第二日一早,德妃要先从观莲所到双松书屋去给皇帝请安。然后随驾从双松书屋启程,出行宫北门登辇,再奔行宫西北的狮子园而去。德妃在临出观莲所之时忽然一眼瞟见跟在后面的玉沁,便吩咐道,“也不能都去,总得留个人守着屋子,你就留下来吧。”玉沁见德妃这样吩咐了,虽然有点意外,但是也只能无可不可地应了一声“是”。德妃带着人出了观莲所,望着旭日下眼前一片波光麟麟的湖面,停了下来。想了想又回头来找玉沁,笑道,“你也是第一次到这行宫来,不该拘了你。让碧月留下看屋子吧,你今儿正好得空,出去随意走走,不用留在屋子里。”玉沁答应着便目送了德妃一行人去了。对于德妃的恩典心里倒觉得很中己意,因为她正想有机会好好见识一番这行宫里的景致呢。
双松书屋是如意洲上的一座园中之园。园内正中掘了一潭,引一池活水而入,池水清彻透明。潭北是一堆砌的假山,层层叠叠,颇有参差陡峭之势。被康熙帝题名为“双松书屋”的一座三层步步高升的殿阁,背倚着山势,起自于潭中的高台之上。这殿阁一层比一层更贴于山脊,层层退后,因此每一层顶上都是一个被汉白玉围栏围着的月台。最高处一层几乎可以全览行宫太半的胜境。园内更多植古松古柏,分布得错落有致,既不显得拥挤又极见气魄。往往有风过处便可闻得松涛阵阵,颇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因此康熙帝又题一联云,“松生育石上,泉落白云间。”
德妃到了双松书屋的时候,康熙帝已经整装待发带着人出了殿,顺着潭边围廓出了园门。德妃不想皇帝已亲自迎出来了倒是一怔,忙行了礼笑道,“臣妾来晚了,竟让皇上等着。”康熙帝双目一扫,站在原地未动,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上前来,亲自伸手来扶德妃起来。只是略像是笑了一笑道,“起来吧。”没再说别的话提步而去,一行人都跟在皇帝后面出行宫去了。
因为皇帝要常来热河行宫,所以皇子大多都在行宫附近有赐园以便随同服侍。四阿哥胤禛的赐园名字叫狮子园,在行宫的西北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其实原因很明白,就是因为它背后有一座形状像狮子一样的山峰。
对于四阿哥胤禛来说,能有幸邀得康熙帝还有德妃莅临狮子园已是难得的荣幸。在皇帝即将驾临的时候胤禛已接到了奏报,率着自己的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一起在狮子园门口恭迎父皇、母妃。
康熙皇帝下了辇舆,此时正是清晨旭日高照、清风微拂,皇帝穿着姜黄色暗团花缎袍并不显得年纪老迈,倒有一种极为成熟的味道。岁月和经历是会在有些人身上沉淀出一种魅力来。他并不急于进园去,背负着手站在园门口向远处眺望。这一片草原上有不少起伏的丘陵和小山峦,山脊都是非常舒缓的线条,让人觉得非常舒服。这个季节热河是四处一望无际的绿野,放眼看去就好像一条硕大无比的绒绒绿毯在大地上铺就了一片。康熙帝在大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都是面色和悦的,极少见到他怒形于色,也极少见到他喜形于色,但是大多数时候,别人并不能从他面色上猜到他心里是喜是怒。皇帝收回目光时,若有自嘲之意地放声一笑,再看看德妃和恭敬侧立的和硕雍亲王夫妇吩咐道,“进去吧。”一边走一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四阿哥,你给朕预备了什么好戏?设了什么好宴?”
跟在后面的福晋乌喇那拉氏没有听到自己的丈夫怎么回答。但是从他那坚定高大的背影里她又好似看到了一丝失落,自己在心里也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然后便扶着德妃跟在了那一对天家父子身后向园子里走去。
玉沁目送德妃离开观莲所,碧月便上来笑劝她不防趁这个机会出去逛逛,由她来守着屋子。话说得甚为诚恳,而况德妃也有此吩咐,玉沁不免有些动了心。谢过了碧月便也趁着早上天气还稍有些凉爽也离开了观莲所顺着芳草凄凄的湖岸在绿杨垂柳之下漫无目的地走去。沿湖走了一段,前面有一座危楼高耸的三重楼阁看上去有些眼熟。再走近了仔细瞧,这楼阁建在一座山的峰顶之上。这座山西麓有石阶直入水中,拾阶而上面西是一座面阔七间的殿阁,再往上面东又是一座面阔五间的殿阁。殿外俱有回廓,回环曲折,高低错落,将小山环抱。再顺石阶而上便是一平台,台上就是刚才在远处看到的那座三重危楼。
玉沁来了兴致,拾阶而上,再穿入曲廓,直至峰顶平台。直走到那楼阁之下方看到一匾额,上书“上帝阁”这方才想起来,听雪诺说过此处便是仿镇江金山慈寿塔的金山亭。雪诺特嘱她来此瞧瞧,以慰思乡之情。现在看来,果然有些像镇江的东晋古刹金山江天寺的韵味。只是仿的毕竟是仿的,做得不真,究竟还是有差异。玉沁绕阁而行,到了背面,毕竟是有个影子,所以多看了一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仰接云霄,俯临碧水,如登妙高峰上。北固烟云,海门风月,皆归一览。父皇所说的就是这里,看来姑娘是格外有兴趣。”
这声音传来,就在身后,玉沁听得格外清楚,心里便是一惊,这是那日里在御花园养性斋外面她于躲雨时误听到那个声音,再不会错的。蓦然回头一瞧,正是口角噙笑的一位男子立于她身后瞧着她,应当就是那日被另一位皇子称作“八哥”的皇八子胤禩。想不到竟是这么精致、漂亮的人物。不过玉沁毕竟心里有结,便先怯了三分。怔忡之间想着要过来给胤禩见礼,不料今日穿的一条荷青长裙本是绞纱料子,又是几重,未免有些牵绊。再加上心里想起那日无意中误听到胤禩说话,今日又忽然见到他就在面前,因而心里有些慌乱。也不知是被触动了什么心肠,心里竟有些乱了。虽然脚下是一双平底浅帮鸦头履本应行走方便,但还是一不小心踩住了裙摆,这下脚步错乱,踉跄了数步竟扑身倒下来。连带着胤禩也被扑倒了,两个人竟手臂相拥,衣服襟摆相缠,一同向小山坡下滚落了下去。
幸好山的那一面坡下只是一片绒绒碧草,不会受伤。两个人停下来时胤禩在上,玉沁在下,胤禩这才来得及看她样貌。纵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也只是一般美人,算不上如年雪诺一样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秋水为神玉为骨固然清新可赞,也并不见得就比年雪诺的天真无邪、纤尘不染更为出脱。但是那一双横波目里既无喜亦无惧,既无嗔亦无痴,倒是与生俱来的温柔似水,可让人直臻化境。玉沁也看清楚了距离她如此之近的这张面孔,怪不得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柔腻和缓,连这一双又黑又大直如墨丸的眼睛里也似紫玉一般温润。他既不像四阿哥那样隐隐含威让人心里总有点害怕;又不像十三阿哥一样清俊得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距离;也不像十四阿哥那样浑身俱是傲性让人难以接近。他竟然如此地亲切,他的眼睛那么吸引人。
胤禩乌油油的辫子忽然从肩上滑落,落在玉沁胸前,辫梢的青丝扫到了她的颈上一痒,这才回味过来两个人如此暧昧的姿势。玉沁蓦然醒过神来,羞得脸飞红,伸手相拒,胤禩竟也红了脸,不太自在地从她身上撑起,慢慢站起身来。他那件月色的实地纱袍子已经沾了些泥渍。玉沁也赶紧自己站起身来,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怕,但她生就这样的性子,不肯露了怯,福一福还是平声静气道,“是奴婢不小心冲撞了阿哥,请阿哥责罚奴婢。”胤禩瞧了瞧她一件肉桂粉色的短襦和荷青色的长裙也沾了泥土、草屑,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柔声道,“是我吓着你了,你何过之有?”但是踌躇着毕竟这样子无法见人,一时又找不到衣裳来换。
玉沁因为自己心里有愧想了想便道,“奴婢马上回去换件衣服,然后再给八爷找衣服来换。”说着便要转身而去。
“等一下……”胤禩唤住了她,若是她也离得远,这个样子被太多人看到了毕竟不好。问道,“姑娘去哪里换衣服?”
玉沁此时心思灵透,竟能知他心意,得他如此体贴,心里不能不感激,淡淡一笑,“奴婢就在观莲所,离得不远。只怕要让八爷多候一刻了,八爷别着急,奴婢一定快去快回。”
如此地心有灵犀,胤禩也难免心有所感,好似一颗心落了地一般笑道,“如此甚好。你也不用到处去为我找衣裳费事了。你只到万岁爷的双松书屋去找太监王泰,让他去请九爷带了衣裳过来便成了。”如此又是体谅玉沁不要替他跑远路,也解了她要去找男装的尴尬。玉沁冰雪聪明自然明白,不禁对胤禩又添了一重感激,如此在心里的份量便是不同一般了。
如此胤禩便在此安心等着。果然过了半个时辰远远看到玉沁和胤禟两个人走来。玉沁已换了干净的藕荷色宫装,比刚才的汉家衣装是另一种韵味。胤禟手里捧着一件玄色袍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
当下玉沁站在稍远处转了身去,胤禟亲自动手帮着胤禩换衣裳。胤禩一边服侍着兄长系衣服带子,一边低声笑道,“八哥怎么如此狼狈,像是着了什么道儿似的。”胤禩一边也自己动手一边正色道,“满口里说的都是什么?”胤禟与胤禩相处日久,对他自然极为了解,看他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玉沁的背影又低声道,“八哥,可别犯糊涂,你自来不是这样的人。不可因小失大。”胤禩微微蹙了眉却没再说话,谁又能真正知道他此时的心境呢?
等玉沁再转过身来,胤禩已从刚才的翩翩佳公子变成了另一番持重的样子。
狮子园里也有一个湖,因为园子的主人和硕雍亲王胤禛极爱荷花,所以这湖内满是荷花。这一天就在湖边搭了戏台,衬着悠悠水域,旦角们放声而歌,因为皇帝和亲王都是极爱昆曲的。
坐在戏台对面阔朗的轩馆内听曲的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旁边的德妃听得极有兴趣。这唱戏的班子不是宫内的,是胤禛特意从外面叫进来孝敬父皇的。与宫内的格调完全不同,听起来别有异趣。不过此刻不仅是皇帝本人,就是陪坐的胤禛也有些神思不属。忽然一转头看到府里的管家李进正站在廊柱后面使眼色,心里明白是有事。转过身来照样陪着皇帝听戏,直到这一出唱完了方借口更衣出来。李进耳语一番,胤禛面上更是阴得要滴出水来。打发了李进去了,暗自调整了一息,等再进来时又是面上不喜不嗔的样子,规规矩矩地侧坐陪着皇帝开始听下一出。
午间的日影清晰而又精准地按时划过永和宫的上空。永和宫、东六宫、后廷、整个紫禁城……在重重宫阙的包围中感受着一种宁静,又清楚地看到时光的划痕,好像自己可以在这数百年的宫阙中得到永生一样。
永和宫正殿前的院落里,一个穿着海棠红的清丽身影,正手里拿着一方白色杭纺的帕子遮着眼帘举头向湛蓝无比的天空中眺望。从这天井般的院落里瞧去,天空那么高、那么远,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蓝得好像透明一样,真是可爱极了。
塔娜的视线慢慢回落,远远近近,到处都是飞檐斗拱,到处都是描金彩绘。只是整个永和宫里好像除了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夏日的午后,正经主子又不在,能躲懒的就都躲懒去了。
步出永和宫的大门,自打有一天无意之中在这个时辰去御花园散步回来,塔娜好像一下子对午后在御花园里徘徊、留连有了极大的热情,每天这个时候是必定会走这一遭的,今日也不例外。
那一抹海棠红行动处如飘飘的仙子,身后缀着珍珠的乌亮辫子更是一种锦上添花的点缀。这样一个纤浓瑰丽的背影渐渐湮没在紫禁城的幽长巷陌中。
年雪诺坐在浮碧亭中百无聊赖。自打康熙帝去热河行宫避暑之后,凡是宫里得势的也大半都跟去了,一座紫禁城竟空了一大半,更显得重重宫阙如同寂寂九霄。除了在惠妃那里请个安,雪诺一时竟无事可做。以前还总想着可以和玉沁有机会见面说说心事,现在真的是形单影只了。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除了永寿宫便只有这御花园。就是在御花园里也只能经常一个人枯坐而已。
时常把那枚带在身上的平安扣拿出来把玩。玉质如冰却一点没有寒意,这是极品翡翠,没有一丝瑕疵,润润的,水头又极好。每当看到这枚平安扣心里就会得到一些安慰。不过每当握着这枚平安扣的时候也都会记起胤禩临别时那紧紧一握。记起这一握时胤禩的那张微笑的面孔也同时会浮现出来。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和这枚翡翠平安扣一样温润的眼神。那种眼睛里的柔腻与哥哥对她的宠溺很像,有时候甚至会让她有种错觉,觉得这就是一样的。在冷冰冰又处处谨小慎微的宫里时间久了,她竟有时候会生出一丝愿望,让自己就放纵在那种眼神里。因此对胤禩渐渐生出一种思念。
不过每当这种思念渐渐浓烈的时候,她的心底最深处总会固执地浮起另一个影子。那一双又嗔又痴的眼睛与胤禩的完全不同,却比他的锐利许多,可以洞穿她最深的心思。那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怕他,又会想他。觉得他既很远又很近。他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想起他时心里甚至会微微轻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与牵挂。那一撞入怀好像并不是他们最亲近的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痴缠了几世,又好像共同经历了几世几劫。几度相合几度分离,但是总也逃不掉相聚的宿命。有时候竟会莫名其妙地为了他落泪,却不知道因何而泣。
“你是在哭么?”一个那么好听的声音,好清亮,还带着一种极为理解似的怜惜。雪诺斜倚着浮碧亭下的“美人靠”栏杆以手支颐地凝望着亭下湖面,就这样忽然相遇了。
刚刚步入御花园顺着石子涌路而来的塔娜目力极好,透过那些奇花异草和片片浓绿,她也恰巧看到了浮碧亭上的这一幕。这真是太出乎她的想象了,人都是她想看到的人,但是却偏偏发生了她根本没想到也绝对不想看到的事。连日里来累积在心里烧得自己心里难受的心思在这一刻渐渐冷漠下来了。难道这就是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