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胤禛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其实心情并不算好。自从他大病一场、昏迷数日之后,现已逐渐病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病愈之后好像一切都变了。最主要的是来自于父皇康熙帝的变化,父子之间的关系疏淡了许多。胤禛自打出生后康熙皇帝就一直亲自教养他,所以说他是在父皇身边长大的,这一点几乎与被废了的皇太子二阿哥胤礽一样,这是别的皇子比不了的。还有一点相同的是胤礽的生母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和养育胤禛的养母孝懿仁皇后佟佳氏都已崩逝了。
胤禛想起来刚才在乾清宫君臣父子之间奏对的情景,总觉得父皇好像面色冷冷的不似从前那般慈爱祥和的样子,难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父皇?实在猜不透父皇心里在想什么。召见的起因是因为康熙皇帝刚刚接到驻守青海的西安将军额伦特奏来的紧急军报:漠西四部之一准噶尔的大汗策妄阿拉布坦出兵侵袭哈密。
准噶尔不肯臣服于大清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康熙三十五年皇帝曾经御驾亲征,与当时的准噶尔大汗噶尔丹于昭莫多进行一场血战。康熙帝取得大胜,噶尔丹战败而死。胤禛对于当时的事记得很清楚,那时十九岁的他随同父皇出征,并亲掌正红旗大营。从那以后准噶尔一度臣服,直到现在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再度挑衅已是十九年过去了。
康熙帝问起胤禛的意见,胤禛认为对准噶尔这种不肯臣服的就一定要用兵,以警效尤。漠西四部不只准噶尔,还有和硕特、土尔扈特、杜尔伯特,都看着呢。这个主张是没错的,胤禛甚至表示,父皇年高他正值壮年,只要父皇一声令下,他随时愿意为了父皇为了江山社稷统兵出征,去与策妄阿拉布坦统领的准噶尔部再战。
本以为自己是一片为父为国的赤诚之心,但是没想到的是父皇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十分的高兴。反倒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样子,看不清楚心里究竟是对他是赞许还是不肯信任。这让胤禛心里既不解又难堪。因为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有一段日子,他甚至养成了一种多疑的习惯。不管是父皇,还是兄弟,都会引起他心里的多疑。
一走出乾清宫,大风吹得他心里舒爽了一些。他既没有用午饭也没有用晚饭,但是一点也没有饥饿感。信步往御花园走去,他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回想一下刚才父皇说过的话。其实他刚在御花园里随意走了两步就看到参天古木下那一抹娇黄的影子。树下的那个女孩一个人优哉游哉地玩得开心忽然触动了他心里一种久违的感觉。他觉得好像在生病的时候失去了好多记忆,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也有过这样一个女子,总是会让他无可奈何,又会让他很开心,还让他很牵挂,但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渐渐地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幻想。这女孩的出现让他又觉得那些都不是幻觉。
看那女孩伸开双臂环抱古树的可爱样子,他真是不忍心打扰她,所以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谁能想到,风竟然把她手里的手帕吹来,像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一样直落他胸前。他接了手帕仔细一瞧,是块白色杭纺,上面绣着丝丝新柳,初绽的荷花,半卷半舒的荷叶,还有从湖水中跃出的一条红色的小鲤鱼。绣工不见得有多好,构思却清新怡人。
那女孩已经转头向他瞧来,身子却仍贴在树上,手臂还环着大树,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过,当她看清楚他的时候好像有点惊讶,放开手转过身来。他喜欢她这种镇定又任性的眼神,觉得特别亲切。不由得手里握着她的手帕走上来。
玉沁虽是旗人,但是在南边长大,又从不曾入过宫禁,自然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人是什么来头。不过,凭着她的直觉,这个人绝不会是个普通人,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散步。他身上穿的是香色袍子,装扮得素淡之极,却处处修饰整肃,一丝不苟。倒是腰间的黄带子极为醒目,让玉沁觉得是在提醒着她什么,不过她还是想不起来。好在她并不惊慌,也迎着那人走上两步。稳着花盆底,挺直腰身,不摇不摆,极为端庄。福了一福起身站稳了,很客气地道,“失礼了,多有得罪,请把帕子还了我。”说罢也不回避,眼神里略有询问意味地瞧着胤禛。
胤禛手里握着帕子却并没有要还的意思,倒是很有兴味地瞧着玉沁的眼睛。他略一思索便大概能猜出她的来头,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反问道,“你是刚刚入宫的秀女?”
玉沁与他目光一触,他的眼睛又深又黑,好似一下便能看到人的心底,引得她心头一撞,忙微微低了头。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又不肯还了自己帕子,还要问她的来头,不敢多说话,只答了一个“是”字。心里却是好奇,终究忍不住,再度抬头,飞快地看了胤禛一眼,他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像是在调笑,心里倒对他在好奇之外又多了一分好感。
“你是哪一旗的?姓什么?”胤禛依旧气定神闲如聊天般问道。玉沁低着头只看到他已经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显然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这让她心里轻松了好多。他的手,大而且手指修长,就这样执着地握着她的帕子等着她接了去。玉沁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接了,同时答道,“满洲正白旗,瓜尔佳氏。”因为心里放松了,所以不再躲避,是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的。
他一刻未曾停止地捕捉着她的眼神,总想在这眼神里找到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心里空荡荡的,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神色却暖下来,不像刚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说了一句,“是我扰了你,你何罪之有。”说罢便转了身,依旧不急不徐地向来时路走去。玉沁觉得他好像还想问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不过自己觉得初入宫禁,必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也就任凭着他的背影消失,完全抛开了这事。
年雪诺的哥哥年羹尧现任礼部侍郎,这次选秀又是礼部承办,教引嬷嬷对她自然会格外照顾。刚刚分定了住处便单独唤了她去,完全一改这一日里的冷漠严刻,私下里温声笑语,让她有事只管说,不要客气。年雪诺表面上感激不尽,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封袋送上,这才出来。她在家中虽然娇养惯了,但是宫里的人情事故她倒十分明白,绝不肯轻易得罪了人。
回来不见了玉沁,她正好也想出来走走,便寻了出来。料想着玉沁第一次进宫,而且这个时候也不敢乱走,必定是在御花园里便向这边走来。初春时天还未长,何况又是晚膳过后有些时候了,太阳西落,虽未到黄昏,但是天色已暗淡下来。漱芳斋和御花园犹在东、西六宫之北,这个时候也难得见到人影。穿入一条又短又狭的巷子,前面小门就是御花园的侧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胤禛看着天色暗下来,估计着也快要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因为距离还远,赶着出去,未免脚步匆匆。前面一转,到了一个小小的拱门,穿过去便出了御花园,只要顺着永巷向南一直走就可以到前廷。转弯处走得急,因为未料到这里会有人,忽然眼前闪出一抹粉绿,还没来得及放慢脚步,紧接着便身上一僵,有什么撞到了自己怀里。“哎哟”一声,声音娇脆,是个女子。
雪诺穿着花盆底,站立不稳,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倒是无大碍,不过自己先撞到一个男子怀里,又是这样很没面子地摔落于地,早就脸红了。先顾不上自己,抬头定神一瞧,心里倒是一惊。她与玉沁不同,立刻便从衣着上分辨出来,这男子穿的是皇子的服色。慢慢从地上起身,福了一福,“奴婢莽撞,冲撞了阿哥,请阿哥恕罪。”她只能看出来他是皇子,但还不知道他是哪一位皇子。
胤禛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了人。他并没有注意到雪诺跌落于地,自己又从地上起来。只扫了一眼正向他福身的雪诺,倒是心里一震,虽然天色暗,她又低着头看不清面貌,但是毫无疑问是个婷婷玉立的女子,身姿卓绝不可多得。不过此时无心于此,淡淡道,“起来吧,”雪诺倒想看清他的样子,起身平视。这下让胤禛眼前一亮,雪诺确实是那种难得一见的绝丽女子。雪诺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络。不是那种仅仅眼熟的感觉,是让她心里轰然一动,好像找到了三生三世的缘份的触动。可是她不能也不便去直接询问他究竟是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阿哥可被奴婢撞着了?”不过话暨出口,忽然又想起刚才自己是撞进他怀里的,立时便臊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唯有低了头不敢再瞧他。胤禛却并没有在意,好整以暇地抚了抚衣襟,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不碍事。你去吧。”说完不再理会雪诺自顾自地走了。
雪诺一直瞧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缓过神来。本来很好的心情一下子急转直下,失落得竟有些想流泪。
“年姐姐。”听到有人唤她,玉沁已经站在她面前。看到她身上那粉绿色的旗装下摆有些半湿半干的泥渍,忍不住惊问,“姐姐摔倒了吗?”说着竟亲自俯身用手里的帕子帮她擦拭。雪诺忙拉了她起来,一手接了她的帕子,“我的衣服已经弄脏了,不值什么。你的帕子是自己亲手绣的,不要再弄脏了。我走路不小心,在这泥上滑倒了。”想了想,又问道,“沁儿,你刚才在园子里可遇到什么人了?”玉沁心里一动,但是刚才自己遇上那人并不知道他是谁,便摇摇头,“不曾遇上什么人。年姐姐是来找我的吧?让你忧心了。”雪诺没再问什么,两个人一起回了漱芳斋。
永寿宫是西六宫距离皇帝所住的乾清宫最近的地方。不过,它的特别之处并不在此。而是后院里正殿前的两株珍本海裳。海裳的种类繁多,一般都是有色无香。而永寿宫的这两株海裳,其珍贵之处就在于不仅开花时灿若云霞,而且奇香无比。
雪诺看到这两株海裳的时候,还不到它们的花期,只有一树浓绿鲜嫩的叶子在微微的春风中轻轻摇曳。雪诺在嬷嬷的引领下进了永寿宫,总是忍不住打量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以后的日子她要生活在这里。营建于前朝永乐年间的永寿宫至今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初时名曰长乐宫,后数度改名,终被万历皇帝朱翊钧定了现在的宫名“永寿宫”。到了本朝,世祖宠极一时的董鄂妃也居于此。想到这段历史,雪诺便对那两株海裳有了说不明白的期许,总觉得那里应该上演一些美好的片段来贴符她此时美好的心情。
永寿宫的主位姓纳喇氏,被封为惠妃,她是服侍康熙皇帝时间最久的皇妃之一。曾经为康熙帝生育过两个儿子,未曾序齿的承庆,和序齿的大阿哥胤禔。如今承庆早殇,胤禔也因废太子事被康熙帝见弃,年事已渐长的惠妃日子过得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停在永寿宫二进院落的正殿之前,还未进去通报,早有两个宫女迎出来,俱是满面笑容,极为殷勤。一个个子略高挑些,眉目如画,先向雪诺福了一福笑道,“给小主请安,奴婢叫青云。惠主子在里面等着小主,吩咐奴婢迎了小主就立刻请进去。”雪诺虽然安然受礼,却笑一笑道,“不敢当。”转而见那另一位身材合中,肌肤微丰的又笑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那女子也福了一福恭敬回道,“奴婢叫紫烟”。雪诺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封袋递了过去,尽管自矜着身份,还是客气道,“以后还请两位姐姐多多担待。”两个宫女俱是内务府包衣出身,身份比起年雪诺不知道要低多少倍,见她这样颜色和霁自然心里便先有了好感,赶忙引着她进了正殿。
雪诺一进殿来,便看到正中上坐的一位中年妇人正是那日里复选时见到过的其中一人。想来这就应该是惠妃了,却并不急行,稳稳地上前几步,差不多距离惠妃十步开外的地方,福了一福,声音清晰而透亮地开了口,“奴婢年氏,给惠主子请安。”执礼态度是相当的恭敬了。雪诺知道自己到了永寿宫这位惠妃跟前,自然是哥哥从中有意安排。虽然还不知道哥哥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但是她相信哥哥必有他的道理。
“起来,起来。上来坐。”惠妃显然是很高兴,一叠连声地道。青云、紫烟两个丫头早就上来扶了雪诺上来。惠妃拉了她的手,雪诺这才看清楚,惠妃尽管是珠圈翠绕,遍体绫罗,妆容也一丝不苟,但是唯有走近才能看到面上细纹是再好的宫粉都遮不住的。不过,惠妃柳眉如烟,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觉得怦然心动,可见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倾国倾城。美人迟暮,又是这样凄凉的晚年,想来她心里也并不好受。雪诺顿觉得这殿内一阵阵的森森寒意,何止是这永寿宫,东西六宫加起来,从前朝到到如今的几百年间,有多少女子红颜未老恩先断,朝时青丝暮时雪?想到这儿便对惠妃生出了一些怜意。
惠妃早就断了争宠的念头,儿子又是那样,住的这永寿宫自然已是门可罗雀。忽然间竟分来了一个秀女,只觉得往后的日子可以过得热闹些,所以竟忘了年雪诺是秀女的身份,日后若不被指婚就有可能成为康熙皇帝的妃嫔与自己同列。抚了抚雪诺的手,拉着她坐下,一边打量,一边诚心赞道,“真是个美人,日后定然圣宠不衰,不要像我一样。”说起来竟好像说别人的事一样不介意。雪诺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从这一日起,雪诺便住在了永寿宫。不久后宫里便有热闹。东六宫中永和宫的主位德妃娘娘要做寿诞。虽然说西边与策妄阿拉布坦的战事正在行进,德妃娘娘因此谦辞了皇帝要特意为她做寿的打算。不过,康熙皇帝早派了西安将军额伦特与侍卫色楞、内大臣策旺诺尔布统领了驻守西宁、青海的西安满洲八旗兵,及汉军绿营兵共同征战策妄阿拉布坦,得胜只是指日而待的事,所以并未对宫里有什么影响。现在德妃又正得康熙皇帝看重,自然东西十二宫里的各主位还有皇妃们也要借这个机会向德妃示好。
不过,寿诞日要送礼物,至于送什么贺礼又是比较费脑子去想的事。不一定要贵重,但是一定要让德妃满意。青云告诉过雪诺,惠妃现在正为这事发愁。雪诺倒是非常想借这个机会跟着惠妃一起去为德妃贺寿的,因为玉沁就在德妃的永和宫,她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与她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