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看到柳夭却倾刻显见得一怔,接着便慢慢站起身来。好像是它乡遇故知一般情不自禁地便踱步到柳夭近前,仍然不敢相信似地瞧着柳夭。这样的神情柳夭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想必是这女子也认出了自己长得像那某个人。想到这儿自己心里先是不自在。
好在那女子已经神态恢复如常,只淡淡笑道,“难得姑娘自寻到此,也是缘法,请坐。”说着便示意柳夭坐在另一张紫檀椅子里。接着便问道,“不必说,姑娘自是姓佛阿拉氏?”
柳夭想着自己进了这园子早就是人人尽知的事,便也不觉得奇怪,只客气问道,“敢问姐姐是何人?”她这一声“姐姐”好像让问话的人有些震动,又有些意外。
“这是王爷的侧福晋。”恰好紫衣侍女又捧着茶来,替自己主子回了这一句。柳夭忽然记起刚才在绮春室里兆佳氏说过,除了侧福晋萨哈拉察氏不爱凑热闹便全在那里了。想必眼前的就是那侧福晋萨哈拉察氏。
塔娜命那个紫衣侍女退下去,淡淡笑道,“还提什么侧福晋,谁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滚滚红尘、大千世界,哪个又不是寄世而已。又何必论什么身份与住处?”
柳夭听这话像是看透红尘,又像是伤心已极透着凄凉,竟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好在塔娜也并不问她什么,又笑道,“你来了,便好了。我只得了安心,也但愿王爷得了安心。我见你一面也算是缘份有始有终了。我倒要谢你,帮我为他安心。我是有心无力,只是不知你是否既有力又有心。”
柳夭听得更是云里雾里,一时甚至怀疑自己身处何处?难不成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方外世界里?
一时塔娜便遣了柳夭出来。柳夭直到出了芝香圃,忽然又听笛声传来。而此时的笛声便是清雅恬淡,好似完全没有了俗念。
午睡起来,外面的天儿渐渐地晴了,不再是乌云密布压得人心里难过的样子。懒懒地倚在炕上,透过窗纸能感觉得到外面亮起来,让心情好了许多。瞧一眼自鸣钟,已经过了未时,估摸着允祥快要回来了。叫丫头进来服侍着重新洗了脸,梳好了头,瞧一眼身上的丁香色随斜襟处绣着一趟草虫的夹袄和同色的阔腿裤子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换衣裳,便听到隔着帘子丫头的声音,“姑娘,福晋来了。”听声音兆佳氏已经走到了门口,这时再要想换衣裳已经来不及了。
还没等迎出去呢,兆佳氏已经进来了,不等柳夭等人行礼,便向丫头们吩咐道,“都出去候着吧,别在这儿扰着,我和姑娘好好儿说说话。”丫头们都退了出去。看兆佳氏仍旧还是梳着旗髻穿着旗装,柳夭先觉得自己的衣着有些失礼。好在兆佳氏并不管这些个,拉了柳夭笑道,“炕上坐了说话亲热些。”
上了炕,兆佳氏只是盯着柳夭一个劲地瞧着她。柳夭被看得不好意思,先开口道,“多谢福晋今天替我解了围。”这也算是没话找话了。
兆佳氏并不接她的话,仔细地打着这屋子里头的铺陈摆设,看样子好像是对这里十分地熟悉,也十分地有感情,似乎这里对于她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地方。良久才瞧了柳夭似笑非笑地道,“这屋子原本是爷的寝卧,你知道么?”
柳夭没说话,摇摇头,忽然觉得兆佳这人其实十分地猜不透。
兆佳氏并不介意,接着道,“我不是替你解围,是给王爷解围。你若是有什么不好处,王爷会很有面子么?这府里人多,事也多,只要是爷娶回来的人,我个个儿都当着自己妹妹疼,只为了让爷安心,少生事,将来对你也一样的。”
柳夭心里一动,原来兆佳氏对允祥的心思竟这么深,为了他竟能做到如此大度,真是爱得十分深沉了,只是她不是兆佳氏,毕竟她和她之间有三百年的代沟,她是做不到的。
兆佳氏又笑道,“这里并无别人,把你的字拿出来给我瞧瞧可好?”可能是怕柳夭心里别做它想,又笑道,“我并无它意,只是想帮妹妹罢了。”听她的语调好像真的把柳夭当成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那样的慈和忍不住地想让人亲近她。
其实柳夭自己并不觉得她写的字不如她们是多么丢人的事,索性把早上写的那首诗拿出来捧于兆佳氏,无所谓地笑道,“福晋要看便看,我是无关紧要的。”当然,说是无关紧要,心里也不能完全那么放得开,静静等着兆佳氏点评。
兆佳氏接了仔细瞧,就是短短四句诗,看了好半天。半晌才抬起头来,目中有柳夭意料之外的一点惊讶。但最终还是笑道,“妹妹的字写得是不尽如人意,和其他几位妹妹比相差远矣。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猜妹妹是有悟性的人,若是肯服我,不出三年必教妹妹浮于众人之上。”
听兆佳氏说话甚是托大,不过柳夭觉得她有这个本事。今天虽未见兆佳氏下笔,但是她在那些侧福晋、庶福晋和格格们的点评之间已足见她的功力了。只是柳夭非常不喜欢她此刻留给她的那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女儿面对严厉的母亲,小学生面对严格的老师,下属面对严恪的上司,总之都是不好的感觉。想一想如果以后都要被这样一个人的阴影所笼罩,那实在是没有什么趣味。
遐想之间无意一抬头,忽见兆佳氏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这种目光她先在允禵面对她的时候看到过,又在允祥面对她的时候看到过,现在兆佳氏又是这样。兆佳氏幽幽地道,“你长得和我的一位故人一模一样,你知道么?”
柳夭心里一跳,这正是她想知道的事,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知道。想问追问兆佳氏,可是又不敢问,生怕打断了她。兆佳氏的声音有些低沉下来道,“想必你听过诺儿这个名字吧?”柳夭心内狂跳,有一种欲要揭晓谜底的感觉。允禵不就是这么叫她的吗?后来她问过允祥,但是允祥什么都没说。几乎是摒息静听,兆佳氏好像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似的。
“康熙五十三年,过了秀女大挑的复选,被圣祖仁皇帝‘上记名’而选入宫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王爷的一颗心就全落在她身上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改变过……”兆佳氏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男子似乎并不是她心爱的人,她面上带着笑意。
柳夭忍不住脱口道,“你都知道?”她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一个女子在面对自己的丈夫心里始终眷顾着别人时候的感觉。
兆佳氏一顿,向着柳夭一笑,答道,“他的一颗心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显然她今天是想以此倾诉为主要目的,接着道,“多少次午夜梦回都看到他伫立在窗外,孤影孓孓,真是着实让人心痛。可惜,诺儿不是我,看不到这些,看不清楚他的心,从来没有爱过他。”兆佳氏又是一顿,柳夭忽然觉得心里好冷,那种原本潜藏的不祥预感更清晰起来。
“诺儿被指给了四阿哥,和硕雍亲王做侧福晋,就是后来的当今皇上。诺儿心里自始至终也只有皇上一个人。皇上是一心地疼她,倒可惜了诺儿受了她哥哥年大将军的累。”兆佳氏忽然看了一眼炕桌上那只小木盒子,随手拿来打开,从里拈出那一幅写了字的发黄的丝绢。这是允祥早上命人送来的。“米襄阳的《蜀素帖》,王爷费尽了心机弄来,就是为了赠于诺儿。”说着她抬头又仔细瞧柳夭,口里却像是在念咒语一般道,“后来诺儿故去,皇上又赐还了王爷,如今赠于你倒是正对了景儿。”
柳夭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她不敢去触到自己心里此时乱七八糟的诸多头绪。只是颤颤地问道,“诺儿也擅书么?”
兆佳氏大笑起来,笑罢了道,“诺儿书之精妙连王爷,不,就是皇上也比不上。不但擅书,还能左、右手都执笔。她那样的倾国倾城和才华横溢,不是一般女子能比得的。只可惜也是神仙落凡尘,去得太早了。这倒让王爷伤心得太久了,幸好遇到你。”兆佳氏双目如利剑直指柳夭。
柳夭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得发抖,快要窒息了。脑子里刚才还乱七八糟,此时已是一片空白。好像不知身在何处飘零,又不知该身往何处。兆佳氏慢慢从衣襟上抽了一条丝帕递给她,柳夭接了来,不明白她是何意,兆佳氏笑道,“这是诺儿的旧物,我留了来做念想儿的。”
柳夭捧起来仔细瞧,一方素白丝帕,上面仅绣着一支兰草。忽见一角里绣了“夭夭”两个字,心里大惊。又觉得这帕子好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无端就是觉得亲切。兆佳氏又笑道,“诺儿姓年,叫年雪诺,‘夭夭’正是她的闺中小字。皇上给她封赐的谥号是敦肃皇贵妃。她还停灵在殡宫未入葬,皇上必会将诺儿葬在他将来的山陵中,他离不开诺儿的。”
至此柳夭完全明白了,一切的一切都全都解开了谜团,她的一颗心好像裂成了两半儿。虽然这事情始出她意料之外,但是奇怪的是她竟渐渐平静下来,好像这谜底早就深埋在她内心,只等着拨云见日的这一天。不只是因为所有既见过雪诺又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和诺儿长得一模一样,而是从自己内心慢慢升起来的一种奇怪的感觉,柳夭揽镜自照时竟觉得那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诺儿,好像熟悉亲切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似的。可是她又从心底里抗拒这种感觉,害怕这种感觉,想努力把它忘掉。而此刻,她最担心的是允祥。
不知道什么时候兆佳氏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再进来。窗纸上的亮色早就暗下来,估计天色已晚了吧?本来想唤夏嬷嬷和秦桑进来,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唤她们,自己起身动手,将早上允祥命人送来的东西都重新一一收好,放好在炕桌上。听着自鸣钟嘀嗒作响,知道时光一分一秒流逝,这个时候允祥大概快要来了吧?期待他,好像期待从他身上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又害怕这个答案。
脚步声响起来了。这么熟悉的声音,当然是允祥,不由得身上一颤有些紧张起来。闭目深深地呼吸,慢慢地转过身来,果然允祥已经挑了帘子进来。不再是早上着吉服的样子,已经换了家常衣裳,也并不是匆忙或是疲劳的神色,好像是早就回来了,做了一番休息耽搁后显得很闲在。两个人的目光一触,都有一丝难言的复杂闪过。
柳夭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时光断裂的声音。从昨夜开始,她和他的时光断开了。覆水难收,再想回到昨日已成了一种奢望。允祥已经走到炕边,立于炕桌前已经发现了那桌上整整齐齐的东西,深深地一喟抬眼望着柳夭问道,“这是做什么?不喜欢么?”
柳夭摇摇头,“这原本就不该是我的东西。十三爷的心思我明白,但是我不能领受。”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渐渐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张,与她近在咫尺的允祥带给她的莫大的压力。
“你明白什么了?”允祥面色渐渐苍白,好像心里压着的什么马上就要暴发出来,可是他还是努力压制住了。盯着柳夭,这么熟悉又让他魂牵梦萦了一世的面孔却又让他觉得这么陌生。
允祥的一双眼睛寒光四射,紧紧地盯着柳夭。反是这样倒让柳夭觉得这时的允祥才是她心里那个真正的十三爷,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顿时从心里涌起。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十三爷的心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不是诺儿,请十三爷看清楚。”
“诺儿”两个字一出口,允祥忽然劈声打断了她,“别说了!”他面色又青又白,好像失了魂一般不再看柳夭一眼,撇下她转身便向外面走去。两个人心里都好像被重重一击,柳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几乎是眼前一片空白,浑身酸软无力。还记得那日允祥说六神无主时的样子,可此时他的心情她并不明白,而她自己真的是六神无主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空,她再也无牵无挂,也没有任何牵挂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