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终于来了,已经到了春风如剪的时候,连皇陵周边的树都发了新芽,带上了春天的色彩。柳夭估摸着如果要是按西元纪年去算的话,恐怕都到了阳历二月末了。柳夭以前听到过电视里的讲座,看过书,知道清代宫廷过年的规矩多。只是这里她现在所在的遵化皇陵虽说是风水宝地,但是毕竟在荒山郊野,一点感受不到过年的气氛,也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规矩。年根下守陵大臣,先帝的皇子允禵日日都忙着岁暮祭祀的大事。岁暮之祭光是给帝、后、贵妃等准备的供奉膳品就有每位十八样之多,更别提其它的什么大佛花、小佛花,还有需要焚化的纸钱、金、银箔了。清宫向来极为重视祭礼,允禵又带着些思过的意思在这里做守陵大臣,所以更是出不得错。
柳夭的感觉倒像放了假似的,她已经渐渐开始适应这突出其来的新生活。因为岁暮时过年之前其实已是到了初春,天气也渐渐和暖了,柳夭又有着大量的时间在皇陵周边闲逛。反正只要在风水墙之内就是安全的,一律闲杂人等绝不许进来。
她最爱去的是景陵宝顶后面不远处的一片桃花林。这一片桃林长势不算太密,而且也都是一人多高的小桃树。这几日天气暖和,眼看着春风一吹,新绿葳蕤,桃花骨朵都冒出来了。所以她天天都要找个机会去那儿看看桃花开了没有。想着也许哪天一夜之间就桃花瓣瓣随春风飘舞了。
和硕怡亲王允祥身着寿字团花暗纹的松绿袍子,外面银狐出锋苍青坎肩在风水墙外下了暖轿。头上红宝石结顶,覆朱纬的青狐常服冠有些巍巍的。他气色不是太好,大概一路上有些劳累了。实在耐不住咳了几声,一眼看到弟弟恂郡王允禵正立于几步之外像是个旁观者似地看着他,忙叫了一声,“十四弟”便主动先迎上去。允禵目中桀骜之气难消,却也恭敬地叫了一声,“十三哥”便要上来行礼。
允祥早就扶住了他,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拉了允禵的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笑道,“弟弟,见你一次不容易。近来可好?”他实在是在暖轿里坐乏了,自己也觉得近来身子大不如前,此时行走起来腿上有一处还有些痛。但是在暖轿里拘得久了这一行一动又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再加上见了允禵,心情也着实地格外好起来。
“多亏十三哥惦记,不然我真成了与山陵常在,与草木同腐之人,怕是死在这儿也没人知道。”允禵却不肯体谅允祥的心情,尽捡着让人难堪的话说。把对自己亲哥哥雍正的一番恨意随意向着允祥发泄,全然不顾允祥的处境。
果然允祥脸上变了颜色,本来就气色不好,更显得有些萎顿。又咳了几声儿,显然是着急,微喘了一息,好不容易才调匀了气息,这才回过颜色来道,“弟弟莫再说这样的气话。若是你真的把气都撒在了十三哥身上便有个转寰余地,那十三哥便认了。你是带过兵、打过战的大将军王,那时也这么不镇定么?”一番语重心长让允禵转了头,眼中虽还是不服气的神色,口里却不再说什么。他当然能听得出允祥是真心心疼他。只是倒让他的心境更悲凉了些。
允祥知他的脾气,又劝道,“弟弟,十三哥没有一日不惦记你。皇上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自然也不会有意难为你。现在凡事就看你自己如何自处,你若是再如此固执不悟岂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么?”
允禵明明把话听进去了,但是面上瞬间又变冷,淡淡道,“十三哥,你一路劳顿,先安置了吧?”
允祥也不和他计较,仍然牵着他道,“我就安置在你府上,久不见面亲近些。一路上坐着有些累,倒想着舒散舒散,我想先去阿玛的陵上周围看看。你若有事不必陪我。”
允禵听他要安置在自己府里,心里一动,便托辞道,“我倒怕大祭时有差错,还要去检点一番,就不陪着十三哥了,只送你到隆恩门外罢。”其实他是有意要脱开身子去安置了柳夭。如柳夭这样和雪诺一模一样的人,若是被允祥见了,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允祥对雪诺一番痴心他自然早就知道。
允祥看着允禵的影子消失在眼前,便向跟随着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要再跟着了,他很想一个人在景陵附近走走。
穿过隆恩门,眼前就是隆恩殿。他并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在丹陛之下向里面观望。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皇考圣祖仁皇帝的音容笑貌宛然还在眼前,但是转眼连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当时少年。
记得年少时与十四阿哥胤祯一起在懋勤殿读书,师从法海。懋勤殿在乾清宫西庑,也是皇考冲龄时读书的地方,尤其可见皇考对自己和十四弟的爱重。这里倒也是个冬日里避寒的好去处,就连寒冬腊月里都有百花盛开。尤其有一种古干梅花,极为奇异,可以同时一树结红、白两色花。记得皇考还有一首诗专门写懋勤殿的这株古干梅花。“宫殿先发上林枝,淡白含芳窈窕姿。若待春风吹律暖,影随朝日乐雍熙。”
每年冬至日开始,懋勤殿的壁上便会挂上一幅九九消寒图。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一共八十一笔,每日由值班翰林写一笔。等八十一笔都写完了,也就是寒尽春至的时候了。
回忆起往事,原本以为是已经快要淡忘的感觉又全都在瞬间如潮汐般涌来。慢慢转身,并未进殿,只是这里一时的临风凭吊已经足以慰藉心思,若是进得殿内,更怕一时的感时伤事。伤心的事太多,情何以堪呢?出了隆恩门向宝顶后面绕过去。一路上尽是行请安礼的奴才们,都知道他是当今第一宠臣,不仅有和硕亲王的至高爵位,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允祥都视而未见,一个人慢慢向宝顶后去了。
倒是个绝佳的天气,允祥向来也和他的四哥雍正皇帝一样是惧暑不畏寒的。虽然还有些微冷,但是毕竟眼前一片桃林里春信已至。难得能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舒散舒散,倒觉得比起日日宫中府里、繁杂政务要新鲜些。
信步走到一株桃树下,抚着一支桃枝仔细瞧,新芽吐碧,一树郁郁的叶子在极明媚的阳光里非常得干净润泽。那上边还有几个桃花骨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了。好像嗅到了清新的泥土和植物的香气,慢慢放开了手里的枝子抬眼环顾,这片桃林很大。
忽然远处的一个人影儿一闪。允祥一怔,这里就在圣祖仁皇帝陵寝的宝顶之后,寻常人等是断断不会进来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儿闲逛?心里一紧追上几步,看得更仔细。看身姿,窈窕卓绝,是个女子,只是愈发让他疑惑,这背影看起来好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一直深深刻在他心里。猛然心里一刺,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慢慢追上几步,这时倒惧怕起来,生怕那人转过身来。
柳夭并不知她身后有人,仍然在桃林里左顾右盼,只想着也许哪一朵桃花耐不住寂寞就真的先开花了。她身上泛着水粉色泽的珍珠色旗装也是允禵送的。她只是奇怪他好像早知道像是要遇到她似的,给她准备的衣裳全都那么合适。
允祥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柳夭身后。她的衣裳,还有她那双凤髻,头上左右两朵粉红的蔷薇绒花都让他心里禁不住地会遐想。想起御花园,想起浮碧亭,想起他曾经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心痛得好像要坠下去,鼻子忍不住地发酸,眼里已经涌上泪来。威震朝野,年纪已逾不惑的和硕怡亲王,竟一个人在这里追思往事,临风凭吊。可是眼前这人分明真的就是她,他怎么可能会放弃?又走上几步,离得更近了,距离近到如此他还可以确定,确实就是他心里那人。
那女孩忽然停下来,凑近一株桃树,扶着树干踮足将一枝桃枝扯下来,拉近了仔细瞧。允祥几乎就看到了她的侧面,那一弯蛾眉,不是她还会是谁?谁会有她这样的仙姿灵窍?她仔细抚摸着,很轻很轻……他也看到了,那枝上居然真的有一朵早早开放的桃花。允祥此刻看得不是花,却是看花人。她居然笑了,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除了雪诺还能有谁?真的就是她。
允祥克制不住便大步走上来。忽然又传来很清澈无邪的声音,那女孩唱起歌来。允祥骤然止步,甚是怕惊忧了她。她放开了那桃枝又往前走去,歌声在她身后向他飘来。他听不明白全部,却听到,“……有奇缘,能相聚,死亦无悔。我柔情深似海,你痴心可问天。誓相守,长缱绻,岁岁年年……”这样的曲调,这样的歌词,他从来闻所未闻,难道真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再想起雪诺薨逝之后他做过的那个梦,允祥不再犹豫,大步追上来。
“怡亲王殿下……”忽然身后远远传来唤他的声音,允祥充耳不闻又向前追去。可是身后的呼声却越来越大,他怕惊忧了眼前的梦中人,只得暂时停步回头,心里颇有些气恼。是允禵派了守陵大臣府第的人来请他回去用午饭。
有些不耐地先遣了那人回去,可是等他再转身去,那唱歌的女孩却早就不知所踪了。一片桃林里空荡荡的,也安静了许多。允祥懊恼得有些不能自制,可是再四下环顾,那女孩就像是化烟而去了一般,再也没有了一丝痕迹。他只能再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她刚才看桃花和唱歌的地方。忽然觉得地上什么东西一闪,拾起来一看,竟是一串翡翠玉珠。这东西他当然记得,他在浮碧亭里教她写字的时候,这珠子不就挂在她衣襟上吗?原来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猛然抬头像是疯了一样四处张望寻找,但是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再也不曾看到刚才那个珍珠色的影子。
柳夭手里握着一枝清疏有致的桃花枝旁若无人地进了守陵大臣府第。不想刚刚进门就被人扯了手臂拉到了一边,仔细一看是琢玉。她倒是一脸焦急不堪的样子。在门洞里的暗黑处先向内张望了一番,并没有人出来,这才低声道,“姑娘去哪儿了?可把王爷急坏了。”
“为什么?”柳夭不解地问。不明白琢玉为什么这么蝎蝎蜇蜇的。“横竖我也出不了风水墙,总是在皇陵里嘛。”
琢玉却不再说话,看准了四下无人,赶紧拉着柳夭就往前院正房允禵住的那屋子里去。一直到进了屋子这才松了口气,向着满脸不解的柳夭嘱咐道,“姑娘不知道,和硕怡亲王奉皇上之命来恭代皇帝行岁暮至祭大礼。这皇陵里比不得别处,是不许闲杂人等进来的。一应里外上下,全都登记造册。怡亲王殿下没见过姑娘,姑娘又没个解释处,若是乍然见了,怕给十四爷惹了麻烦。所以还请姑娘委屈委屈,暂且在这屋子里别出去。好歹明天怡亲王就回京去了。”
这个柳夭倒听明白了。和硕怡亲王就是康熙帝的十三阿哥胤祥嘛,现在应该叫允祥了,并且还应当是今上雍正的第一宠信之臣,想必也是权倾朝野的人物。这个自然允禵是比不得的,这样想来倒替允禵有些担心了。
琢玉又好言好语叮咛了几句便出去了。说是恂郡王允禵陪着自己的十三哥和硕怡亲王允祥在后院正房里用午饭,而且今夜怡亲王就安置在那儿了。可是柳夭还没来得及细问,如果怡亲王占用了她的房间,那她晚上该往哪里去安歇,琢玉就已经匆匆走了。其实允禵给她的吩咐是,看着柳夭,只许她在自己住的那屋子里,绝不许出来,也绝不许让除了他和琢玉之外的任何人瞧见。还有府里见过柳夭的人,也都一一吩咐了,绝不许说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