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天气。怡亲王府邸里,重门绣户深处一个精致、整齐的小四合院就是怡亲王允祥的嫡福晋兆佳氏住的院子。
这个院子虽小却方方正正,极为讲究。进了垂花门儿抬头便看得到坐北朝南的上房五间,三明两暗,那里是兆佳氏真正的寝卧安居之地。此外院子的东、西两边还各有厢房三间,以备平时燕息及用饭时起止之用。
此时时辰渐晚,虽未见天色黑沉下来,但是在呼啸着肆虐而过的北风中,这小院子,整个怡亲王府、甚至整个京师皇城,全都笼罩在一片尘土飞扬的灰蒙蒙的不祥之气里。
兆佳氏立于屋子外面的一棵槐树之下,只穿着薄薄的雪青色宁绸旗装,外面罩着件银狐出锋的紫色提花缎坎肩,好像根本感受不到迎面而来如同刀割般的北风和刺骨的寒冷似的,只顾蹙着眉怔怔地想着心事。她身后那株合抱粗的槐树也早就只剩下干枝子,此时被强劲的北风吹得发出刺耳的尖利呼哨声。
一定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兆佳氏心里其实忐忑不安得厉害,有一种非常不吉祥的感觉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就笼罩在她心里。好像这一天到了她一生中某个重要的时刻。而从这一时刻开始,她的后半生将要发生改变。她会失去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并且永不复还。最可悲的是,她虽然身在其中,却完全身不由己,她的人生将要被别人所改变,而她只能是随波逐流。
“福晋,大风天儿又这么冷,怎么大衣裳也不穿就站在风地里?要是被王爷瞧见了,又是我们这些丫头们的不是了。”一个长相调皮、举止伶俐,年龄尚小的丫头手里捧着一件银狐斗篷刚从正房里出来,快步向兆佳氏走来,声音又娇又脆。
这是很得兆佳氏喜欢的一个近身服侍的丫头,名字叫秦桑。年龄小,又招人喜欢,难免说话有时候随便些。但是秦桑很懂事,知道说什么样的话福晋爱听。在她眼里看来,王爷和福晋就是恩爱和睦的一对儿,在王爷心里自然是疼惜福晋的。
果然,听秦桑提到怡亲王允祥,兆佳氏立刻醒过神儿来,这在她心里比什么都更有威力,也比什么都能让她得到安慰。虽然这王府的主人怡亲王允祥,她的丈夫,在面对她的时候一直是温和、敬重有余而亲切、爱慕不足,但是他已经给足了她身份、地位和面子。外面的人看来都以为她嫁了一个好丈夫,她自己甚至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遗憾也就似乎不值一提了。
“福晋……”兆佳氏推开了秦桑手里的斗篷刚要转身回屋,忽然听到身后又是一个略有些焦虑的清脆呼声。这声音她已经很熟了,所以立刻像触电似的转过身来。
怡亲王允祥的侧福晋萨哈拉察氏紧紧裹着一件乌金色缎缂丝面的紫羔裘从垂花门儿走进来。饶是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脚步再快也没追上。塔娜已经走到了兆佳氏面前。才要道个万福,被兆佳氏命人扶住了。
“怎么又穿这个?前儿才叫人给你送去的白狐肷的那件儿呢?走这么快做什么?有什么急事么?”兆佳氏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端庄娴静的王府嫡福晋的样子。她面色极为平静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跟塔娜说话。
塔娜本想着说什么,但是一看到几个丫头,最后还是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有话进来说吧,外面天儿冷,与你身子究竟不相宜。”兆佳氏在寒风中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屋子走去。秦桑先上前一步把厚厚的宝蓝色撒碎花的帘子挑了起来。
服侍着塔娜卸了大衣裳,与兆佳氏两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落了座。秦桑又极会看眼色地带着塔娜的那两个丫头出去准备滚热的奶茶和干果碟子。屋子里终于只剩下兆佳氏和塔娜两个人。
“福晋,宫里头好像出了事……”塔娜毕竟没有兆佳氏内里的功夫,有些慑懦不安又毫无头绪地道。
“什么事?宫里的事轮得到你我议论么?”兆佳氏却看起来完全沉得住气,只是闲闲地问道。实际上她的心里已经狂跳起来,这与她已经感受到的不祥之意似乎撞了个正着。
“永寿宫里的皇贵妃……薨了。”塔娜一边说一边瞧了兆佳氏一眼,又接着说,“咱们家王爷也提前从南边郊天大典的地方赶回来了,此刻也许就在宫里。咱们王爷会不会……”塔娜究竟犹豫了一刻还是没再说下去。
其实她听到的这些消息此刻还让她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有些不敢置信,又些世事无常的感慨,又有些心情沉重,还有莫名其妙的一点点轻松,还有担心……
兆佳氏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表面上看起来却仍然是平静如水,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她心里已经相信塔娜说的八分是真,但毕竟还是存了两分怀疑。
塔娜脸一红,低了头,有些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低语道,“是永寿宫的贞常在那里传出来的。贞常在还说……是咱们王爷先从南郊赶回来,送了皇贵妃最后一程。”塔娜的声音越来越轻,说不上是伤心还是什么。伤心又是为了谁?为了别人?抑或是为了自己。
贞常在便是与薨了的皇贵妃年氏同居一宫的瓜尔佳氏,也就是玉沁。她与塔娜,还有年雪诺都是同年入宫的秀女。这些兆佳氏也是知道的。看来消息是真的了。兆佳氏不由自主地从刚刚坐着的炕边挪身子下来,在屋子里缓缓地走了两步奔着门口去了。似乎又刚刚醒悟过来,再转过身,又走回炕边坐下,一时没说话。塔娜也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这可真是个大消息啊。兆佳氏对年雪诺的映象不可谓不深刻。像那样倾国之貌、才高八斗又荣极一时、宠极一身的女子,想不注意都不可能。更何况兆佳氏心里早就知道允祥的心事。这么说来又是允祥与年雪诺经历了这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如果说年雪诺的薨逝让她震惊,那么现在她在震惊之后就更担心允祥了。当然,她同样担心的还有她自己。
“你的事儿王爷还不知道。等爷回来,你自己禀上去吧。也好让王爷高兴高兴。”兆佳氏没再就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讨论,忽然瞧着塔娜说了这些话。
塔娜的脸更红了。在这个灰蒙蒙的深冬的傍晚,正在心情迷茫而低沉的时候忽然找回了一丝希望和欢快的感觉。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兆佳氏和塔娜的心情都是难以平静的。
“福晋,王爷回来了。”忽然外面传来丫头秦桑的声音,竟然那么响亮。好像给了兆佳氏和塔娜一个信号,又像是对她们发出了某种指令。兆佳氏和塔娜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出了垂花门儿,兆佳氏以及跟在她身后的塔娜一眼就看到了允祥。允祥与平时没有什么异样,穿着青狐皮的亲王端罩,戴着朝服冠,正眉头深锁地一步一步缓缓踱来。只是几日不见,似乎略显憔悴,说不上哪里好像一夕之间就见了风霜之色。
兆佳氏和塔娜一个将心提起,一个却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两个人齐齐地迎上来,略一施礼,还是兆佳氏先开口,“爷回来了?好冷的天儿。”
允祥好像刚刚发现面前有人,从沉思中醒来,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兆佳氏。可是他的目光却让兆佳氏心里一寒,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允祥好像不认识她了。不仅兆佳氏,连站在后面的塔娜也发现了允祥的异样。
允祥似乎在仔细辩认着,又好像是目力不济一样。停顿的一刻在三个人心里都觉得这时间好长。最终允祥还是恢复了常态,垂下眼帘,淡淡答了一句,“回来了。”是啊,他回来。回到他的怡亲王府,不然他还能回去哪里呢?他已经是完全身不由己的人了。有太多太多的抛不下,否则他是否可以真像列御寇一样白日飞升,去追求自己向往中的境界呢?
说不清是悲是辛,或者是因为一身的疲惫,允祥抛下兆佳氏和塔娜,向着自己住的那院子里走去。兆佳氏和塔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去猜测。结合她们今天听到的消息去猜测。因为从允祥的背影看起来,他完全与平时无异,没有露出一点泄露秘密的端倪。
直到允祥的背影完全消失,兆佳氏回头向塔娜关照,“晚上过去瞧一瞧,给王爷宽一宽心,顺便把你的事说说,说不定王爷能心里好受些。”毕竟是多年夫妻,她能不知道允祥的心么?
塔娜只答了一声“是”,也若有所思起来。
两个人便在此分手回了各自的屋子里去。
允祥刚一进了屋子就向身后跟着的人摆了摆手,似乎有些慌乱地反手把门关好,终于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屋子里好黑,还没来得及掌灯,但是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又似乎是他自己被幽闭了。一只手已经有些不能控制地攀上自己胸口,那里如被烈火焦灼,如被寒冰刺入,又好像是利刃割伤了他最软嫩的地方。用手纠结着自己的衣裳,似乎希望能将手伸入胸膛里面去将那伤痛的地方轻轻抚平。可这是多么大的奢望啊。他的人生在此似乎进入了死胡同,完全陷入了绝望。从此他的世界将漆黑一片,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太阳的升起。
脚步踉跄着,甩掉手里的朝冠,不知是怎么卸下端罩的,任凭它丢在地上。只顾在黑暗中摸索着向那雕花大床走去。他累极了,只想身体能有个承托。一只手抚上已滚烫的额头,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发泄的方式。他不是他的四哥啊,虽然她已经是他心里的全部,但是他在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样的呢?以后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再知道了。也许什么都不是,所以连他的悲痛也只能这么隐秘而卑微。
允祥的身子向着床上倒去,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晚,天完全黑下来了。塔娜坐在镜子前面,心不在焉看着身后的丫头重新给她把头发梳成高髻燕尾。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害怕的感觉。可是怕什么呢?又说不清楚。
“侧福晋,福晋让奴婢来传话。”帘子外面忽然响起了兆佳氏的丫头秦桑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原来过分的安静。
“快进来。”塔娜没顾上瞧一眼刚梳好的头发立刻站起身来。也许是因为起身太猛了,身后的丫头立刻伸手来扶她。塔娜推开了那丫的手。这时秦桑已经进来了。
“王爷发着高热,生了病,看样子病得不轻,福晋让侧福晋快点过去。”秦桑有些气喘吁吁的。
“知道了。”一瞬间塔娜下了决心,跟着秦桑就向外面走去。
再也听不到外面北风呼啸的声音了。允祥仍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外面很亮很亮,从窗纸上透进了屋子。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鸟叫的声音。那温和、恬静的感觉,好像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感官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又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允祥忍不住睁开眼睛,慢慢从床上坐起身子来。没错,这还是他自己的屋子。可是情景却完全不是原来的情景了。窗外透着极亮的光,好像春天最明媚的太阳在召唤着他。允祥从床上下来,向屋子外面走去。
打开门,他惊讶了。太阳那么明亮地照着他的院子。他从房前的石阶下来,走到院子里的青砖地上,感受着温暖和煦的阳光。好久没有这么舒服、惬意过了。再看看院子里的几株槐树,也都吐出了最鲜最嫩的绿芽。抬头一看,天空是那么鲜艳又明快的蓝色。
忽然空中传来雷鸣般的吼声。是春雷吗?允祥迎着阳光遁声而上,感受着刺目的极度光亮蹙眉仰视。他看到了什么样的奇景?从太阳升起的东方之国,一部由青虬和白螭驾着的独輈车正在天空中飞驰。那青虬和白螭上下舞动,在云雾之中蒸腾,九重云霄之间必定是神仙的世界。
还没等允祥反映过来,忽然那青虬和白螭已经驾着独輈车自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青虬和白螭怒目圆睁、风声斯吼,好像在对允祥说话,好像在等着他上车。允祥也如同神差鬼使一般,真的上了那独輈车。他也渴望在那样的天空中自由地飞驰,他也渴望无拘无束地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随着惯性身子向后一仰,说时好快,那青虬和白螭已经驾车又飞上了天空,并且很快就重入九霄之间的最高层。允祥听得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低头看时下面是厚厚的如棉如絮的云层,再也看不到下界的情形,更别提他的怡亲王府了。
好长一段路之内,允祥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不辨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感受到风声和速度,却感受不到时间。直到好久好久,终于在车驾经过的两边,他再一次看到了只有在自己心里所向往的神话世界中才看到过的奇景。这再一次让他震惊了。
云中不时出现一些崇楼杰阁的神仙府第。那些亭台楼阁看起来完全不同于人间的住所。那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精致灵窍,不得不让人感叹构思之巧妙。还有浮在云中的仙山,那么高峭而险峻,山里一定有仙人居住。偶尔还听到云中波涛滚滚,似乎还看到了大海。头上还时时看到各种三足乌、仙鹤、鸾鸟等神鸟飞过。也有麒麟、貔貅等瑞兽跑过。衣带当风的仙子更是自由地往来穿梭于云层之间……这就是神仙的世界吗?
青虬和白螭的速度慢下来。就在允祥不断惊讶地在心里感叹的时候,独輈车也停了下来。眼前的云雾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月亮门,上面有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瑶之圃”。
看样子这就是要送他来的地方。允祥满怀着好奇心从独輈车上下来,向着那月亮门走去。走近了仔细一看,原来那月亮门竟然是洁白的美玉制成的。门口遮挡着七彩祥云,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景。
允祥再回头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青虬和白螭已经驾着车离开了。于是他伸手去拨弄遮挡在门口的七彩祥云。在他挥手之处,七彩祥云纷纷飘散开来,露出里面一条美玉铺的小路直通向里边。
允祥顾不上想什么,提步便向里面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哪里来的污浊之气?”
允祥被唬得心里一跳,便停住了脚步。
迎面感受到微微的清风,接着眼前的云蒸霞蔚以及腾腾的雾气便全都散尽了。一下子露出了瑶之圃的本来面目。原来竟全是琼、琚、琳、琅、瑶、琨、琪、瑾等美玉砌成的。不只亭、楼、阁、榭,还有园子里的假山奇秀、花草争研,也全都是美玉。
允祥正发怔,忽然看到一个高髻花冠、半臂小袖的古装仙子正挥着披在身上、缠绕臂间的丝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仙子貌之端庄美研令人不敢逼视。还未等允祥说话,那仙子便先开了口,“你这大胆的凡人,是如何上得这九重云霄之上的?还敢还擅闯姑射仙子的宫禁。”
允祥有口难辨,其实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呢。再看看那仙子身后的几个罗列的仙女,俱是一样妆扮,也全都不说话地看着他呢。还有的掩鼻掩口,好像他身上真的有污秽之气似的。允祥可从来没有遭人如此不屑,心里又愧又恼。便转身要去。
“等等,来的可是十三爷?”刚转身便听到后面又是一个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十三爷”必定是叫他的,允祥忙又转过身来。恰好看到一个仙子正驾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
那仙子走到他面前,先打量了一下,然后便向刚才那几位仙子解释道,“你们几个真是有罪,这便是姑射仙子等的故人。仙子早就吩咐下来了,你们都忘了么?”
刚才那几个仙女不敢分辩,纷纷退后躬身。
但是允祥却越听越糊涂,只得作了一个揖恭敬问道,“请问仙子,姑射仙子又是何人?如何说是我的故人?”
那仙子听允祥这一问,掩口一笑道,“十三爷好健忘。且不要多问,见了就知道了。”说着拉了允祥便走。
往前走了没多久,便看到前面一片浅溪。那溪水浅及足背,清澈通透,水里还有金光闪闪的小鱼。溪上有羊脂白玉驾起的九曲浮桥,直通溪中一座很大的亭子。而允祥一眼便看到亭子里果然有个白衣若雪的影子,而且看起来极为眼熟。
那带他来的仙子已经退去。允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紧紧盯着那亭子里的背影不敢放松,脚下已启步向那九曲浮桥上走去。越来越近,他的心里也越来越肯定。简直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这与他曾经看到的现实又是多么的背离。真正不敢想,还有今天这样的重逢。
允祥进了亭子,目光泛上泪来,喉头颤动,终于轻轻唤出了那两个字,“诺儿……”然后便紧盯着那背影,不敢有一刻的疏忽。心里害怕极了,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害怕。
白衣若雪的影子慢慢转过身来。云鬓堆聚、雾鬓低垂,雪肤花貌,娥眉轻颦、颧上如同水点桃花,双唇润如花瓣。一双秋水为神的凤目如同含露,又似怨似艾……
“诺儿……”允祥抢上一步,他竟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奇遇。雪诺没有死,他又见到她了。喉头里似乎是被什么给呛住了,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又能重新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的体内也被一股新生的力量注入了。
“十三爷别来无恙?”雪诺的声音又轻又柔。
允祥走上几步刚想拉她的手,忽然又想起这里不是凡间。雪诺已经回复成了姑射仙子,原来她就是姑射仙子,而他只是个凡人,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天人永隔,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诺儿,你还记得从前么?”允祥忽然一眼看到了雪诺身后设的一张大案,上面的纸、墨、笔砚铺设齐全,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恍惚回到了御花园里的浮碧亭上。
“怎么会不记得?十三爷的厚爱我究竟还是辜负了。”雪诺的语气里似乎有些遗憾,但是却并不沉重。她的声音也轻盈的就如同亭下浅溪小鱼快乐地吐出泡泡一样。
“既然你也深知我心,今日机会难得,我斗胆相问,难道你心里真的一点不曾倾情于我么?”允祥知是今日一见此后便是永别,便把一直深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看他目中热切又痴缠不休的一点热忱,雪诺也忍不住摇了摇头,“十三爷真是痴人。难道我是木石之人么?何止倾情,几至于倾心……”她说到此顿了一顿。而一心正在关注的允祥方在心里松了口气,正要大呼“我得矣”,雪诺却又接着道,“正因为倾心,所以我不忍对十三爷负心。所以不如不来也不去,倒落得干干净净,长长久久。”
这话又明白又糊涂,允祥不免又有些失望,反问道,“那你对四哥呢?”
一提到“四哥”,雪诺眸中一闪,但是很快便被掩饰下来,心里却是激情难耐,半晌避不过允祥的目光方答道,“我只有一心,也只付于一人,到此已无心,何必再问?”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允祥不免一叹,目中又泛上泪来,叹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竟永远都比不上四哥在你心里的位置么?”
雪诺看着允祥大痴大嗔,慢慢走上几步,瞧着他依然俊朗如昔的容颜和那一双又黑又大的寒星目,两个人凝视良久。最终雪诺并未再说话,转身向着大案走去。
“若知前世因,今生受的是。若知来世果,今生做的事。”雪诺提起笔来写了一首偈子。
允祥看这话里大藏玄机,正要问,忽然觉得有什么人的自己额头上重重一拍似的。然后便听到刚才带他来的那仙子的声音,“禀报姑射仙子,十三爷离魂得久了,下界有人牵念,已经找上来了……”
雪诺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允祥,柔声道,“十三爷去吧……”
“诺儿……”允祥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好像有人生生拉着自己一样便距离雪诺越来越远了。
“诺儿……诺儿……”允祥用尽力气大呼,但是眼看着雪诺已经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塔娜奉了嫡福晋兆佳氏之命在怡亲王允祥住的屋子里守着。太医已经来过了,看过之后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急痛攻心又着了风寒。兆佳氏已经命人去煎药了,留了塔娜在此。闹了一阵子,看看并无大碍,塔娜让丫头们都在外面屋子里上夜,自己则在灯光有些昏黄的屋子里独自守着允祥。
忽听得高热昏迷中的允祥口里叫着“诺儿。”塔娜先是一怔,随后立刻便想起来永寿宫皇贵妃年氏的闺名就叫雪诺,这是她知道的。心里真是又惊又痛,难以自持。想不到允祥竟对雪诺深情至此,而自己对允祥也一般如此却难换得他的真心。
塔娜伸出手去允祥额头上一探,忽然觉得已经不是那么滚烫,似乎高热已退,只是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又用力抚着允祥的额头摸了摸,果然如此。禁不住拉了拉允祥唤道,“王爷……王爷……王爷醒醒……”
允祥朦胧片刻渐渐醒来,再睁开眼睛看时原来还是在自己屋子里。窗外依旧北风呼啸,而眼前的人也不是雪诺。原来刚才所有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他是多么留恋刚才的梦境。忽然觉得有人在触自己的额头,头痛欲裂一般,又想起刚才自己正和雪诺说话时就仿佛有人在拍自己的额头,立刻禁不住怒从中来,也未看清楚是谁便挥臂将那抚在额头的一只手推开了,然后便翻身坐了起来。
塔娜被允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更没想到病中的允祥竟有这么大的力道。当允祥与她怒目而视的时候,更让她心里一寒,她从来没有见过允祥这么怨恨的目光。这让她心里发冷。
“爷,你怎么了?”塔娜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我知道爷心里不好受……可是过去的毕竟过去了,爷并没有亏负谁。缘份如此……”塔娜有语无伦次地道。说着她身子便向着允祥凑了凑,两个人挨得更近些,“我只愿爷往后心里再也别想着这事,只要看到爷是高高兴兴的,我心里便知足了。”
允祥推开了塔娜的身子,起身趿鞋从床上下来。塔娜的话在他听来不是劝慰,倒像是火上浇油。他刚才的梦那么像是真的,他怎么能让它过去?怎么能真的从今往后再也不想?怎么能在他的心里彻底没有雪诺?
“我还有个好消息想告诉爷,好让爷高兴高兴……”塔娜却完全不知允祥心境,不知允祥已经是极力隐忍,又絮絮叨叨地往下说去。
“够了!”允祥忽然转过身来一声怒喝,寒光四射的眸子盯在了塔娜的身上。
塔娜被吓得忽然缩了口,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竟惹得允祥这么大的脾气。
“我的心事你是全明白的,不是么?”沉默了良久,允祥慢慢向塔娜踱过来,语气似有缓和却更见阴冷。“我索性也不必瞒你。你是要我忘了她是么?从今往后再也不想?”允祥说着已经快走到塔娜面前。
“爷……”塔娜有些不知所措地从床边站起身来,忽然腹中一丝痛,让她险些又跌坐回去。
允祥忽然用力一拳打在了雕花床架上。顿时不知是哪里的突起割伤了手,一丝鲜血顺着伤口渗了下来。这情景看得塔娜心惊,刚想上来瞧一瞧,允祥却退后一步又转过身去,抬手指了指外面,“你出去,从今往后不要再住在王府里。园子里地方大,房子多,你捡一处清静的住了,我必不会亏待了你,有什么事只管和福晋说,她也必不亏付你。”雪诺是他心里最深最柔的地方,是他难以触动的伤口。谁若是触了这一处,必然会激怒他。
“王爷……”塔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想着分辩什么。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允祥却不肯再看她。
塔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风声怒吼,塔娜早已经忘却了寒冷。现在她心里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肚子里那唯一的希望。可是,她的肚子怎么越来越痛呢?终于那下坠的痛感让她不得不在寒风中停下脚步,用手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侧福晋……”跟着的丫头们看到这情状,忍不住惊呼,她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一丝鲜红。
允祥莫名其妙地大病一场,又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可是当他刚刚好转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皇帝已经昏迷数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