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晚饭用得早,一般过申正便要用晚饭。冬季夜长,往往耐不得饥,绿罗又是身子不方便,正想着这个。一听说立刻心里一喜,将玉沁手里的食盒子接了,口里客气着,“姑姑真是体贴人。”一边早就将那食盒子打开瞧,里面竟是花盏龙眼,艾窝窝,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四样儿,就是平时宫里也难得见得着的。顿时喜得立刻拈了一块果酱金糕来放进口里,格外的细腻甘沁,香滑绕舌。
玉沁不说话,只笑着瞧着绿罗连吃了数样儿。绿罗顿觉得神清气爽,便渐渐犯上倦意来。一抬头看到玉沁正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忽然看到玉沁的打扮,便岔开话题问道,“姑姑怎么倒穿这样暗颜色的衣裳?也不做些装扮?”瞧着四下里无人,又是夜阑人静的,别人都睡了,便小声儿笑道,“若是皇上来了,看到姑姑这样素净打扮怕是不喜欢呢。”绿罗也深知玉沁原是雍正所宠爱的,玉沁又一向为人又和善,所以才敢私下里这样玩笑。
玉沁却吓得笑容顿收,似乎颇是有些别扭地低声道,“姑娘可别开这样玩笑,我躲还躲不及呢。”看样子竟是想一心躲着皇帝,不思圣宠似的。绿罗也觉得她颇是可怜,两个人半晌无话。隔了半天玉沁才又道,“这永寿宫里只要有皇贵妃主子就足够了,皇上心里也只有皇贵妃一个人。”听语气是完全不敢去雪诺去争一样。
绿罗不好再说什么,忽然又是腹痛,便低笑道,“姑姑且替我先坐一会儿,我去更衣就来。”
玉沁心里一动,便拦住绿罗,极慈和地问道,“可是身子不方便么?”
绿罗也不见外,不说话,只点点头。
玉沁拉了她手一捻道,“手这么冷,这样身子还要值夜,也怪难为你的。也罢,你更了衣便去歇了吧,我来替你。”
这下绿罗大喜过望,笑道,“姑姑当真?”一下又收了笑容道,“若是皇贵妃知道定要责罚奴婢。”
玉沁看她心里已是允了,只是碍着皇贵妃年雪诺所以才有顾虑,便劝道,“我与你在主子面前讲情,主子是极宽厚驭下的人,不会责罚你。我心里有事,反正也是睡不着的。”一下又是神色黯然。
绿罗知她必是思念九阿哥福沛,劝道,“姑姑这样善心的人,必有福报。姑姑体恤我,我多谢姑姑了。”说罢便真的去了。
过了一刻,整个永寿宫里都安静极了。玉沁在火盆边坐了一会儿,看看自鸣钟已经过了亥初二刻,便轻轻站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正殿,如同影子一般飘向后殿自己住的那屋子去了。
过了亥正,几乎要到子时的时候,永寿宫的宫门外传来一些轻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不大一会儿功夫,宫门无声地打开了,雍正一个人进了永寿宫,一个太监在他身后又将宫门悄无声息地关好。
雍正穿着明黄色的常服袍,没穿端罩,只头上戴着一顶紫貂常服冠,好像是很匆忙赶来的样子。步履略有些沉重,一边用右手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往里面正殿走去。发现并没有人迎出来,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抬头一瞧,正殿里还是灯火通明,而东次间雪诺寝殿只有极暗的光,想必是已经睡着了。并未见值夜的人出来,也并不十分在意,今天和怡亲王允祥等人议事,又批了许多折子,已经十分疲乏了,只想着看雪诺一眼便要休息。
忽然听到有极轻微的鼻子“悉率”作响的声音,夜深了很安静听得特别清楚,猛然立定了脚步问道,“是谁?”然后遁声找去,居然在殿前一株完全掉光了叶子的西府海裳下看到了一个极艳丽的桃红色影子。显然是个女子,也受了惊似的向他望过来。
雍正大步走过去,那个女子也看到他身上醒目的明黄色服饰,已经跪下来,低着头不敢瞧他。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宁绸旗装,在寒风中显得极为瘦弱而惹人怜爱。那颜色像桃花的颜色,好鲜润。
“抬起头来。”雍正满腹疑惑,略带着些威严的意味声音低沉地命道,他低头仔细瞧着这女子,心里颇为好奇,是谁敢在深夜里这么大胆在这永寿宫的宫院里哭泣?
一张面若梨花的美丽容颜慢慢抬起来仰视着他。就着正殿里极亮的灯光便看得出来:肌肤胜雪、眉似翠羽、目如秋水、唇似丹朱,居然是玉沁。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更显得楚楚可怜。她双目盈盈,似有泪痕,又似含情,面上脂粉间淡淡的泪渍不但不是破坏反倒别有韵味。轻轻叫了一声儿,“皇上……”眼睛便似怨似艾地瞧着雍正。
这样的冬日,凋零而灰暗,这样的玉沁却妩媚鲜妍,这样的对比不能不让人轰然心动。雍正依然蹙眉瞧着她,他还是个威严的皇帝,她没办法接近他。淡淡命道,“起来回话。”
“是”,玉沁应着声儿又低了头,头上的金流苏晃来晃去极耀人眼目,她慢慢地,极袅娜地站起身来,更显得长身玉立。似是有些害怕,又似是有些委屈,极娇怯地道,“今儿日子特殊,奴婢一时心里悲凄,所以忘了规矩,请皇上重责奴婢。”
到今日止,九阿哥福沛夭折了整整五个月了。雍正略想一想便记起,心里也不是滋味,语气便软了些,吩咐道,“夜深了,风大,你穿得又单薄,去歇了吧。”
玉沁又是盈盈一拜回道,“奴婢今日值夜,就是在等皇上。既然皇上来了,奴婢也可交卸差使了。”一副极为忠于职守的样子。但是雍正不知怎么听她还在值夜,心里倒颇觉不忍,正在思忖着给她些什么恩典,玉沁却又柔声回道,“皇上累了吧?龙体要紧,看过皇贵妃便歇了吧。”她深知雍正每夜里必是要见过雪诺才能睡得安稳。接着又道,“皇贵妃今日用膳进得香,晚上睡得也好,下午写了好一会儿字,奴婢瞧着皇贵妃不光是字写得好,气色也好得很呢,皇上只管放心。”话里话外全是雪诺,并且因为雪诺的日渐好转而充满了欣喜,这让雍正愈觉得心里对玉沁有些歉疚,想对她说些什么,玉沁却催促道,“皇上快进去吧,仔细风吹了。”似乎是一定要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永寿宫里皇贵妃身边的宫女,不敢接近皇帝,不愿意皇帝对她有恩典。这更让雍正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依着她的话进殿去了。玉沁在殿外看着皇帝消失的背影,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雍正元年十月,一直蠢蠢欲动的青海漠西蒙古四部之一的厄鲁特蒙古的首领罗卜藏丹津终于公开反叛了。西陲再起战火之时,雍正没有犹豫,当机立断便实授了年羹尧抚远大将军的职衔,命其坐镇西宁指挥平叛。
新任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果然不负圣望,很快便打了大胜仗,扬威西北。雍正御制了平定青海告成太学碑的碑文来记载此事。转年到了雍正二年年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又兵出数路,顶风冒雪、昼夜兼进地直捣罗卜藏丹津的最后巢穴。这时的叛军已经魂飞胆丧,早已失了抵抗之心。罗卜藏丹津的残部很快土崩瓦解,他本人则带着仅剩的二百部众男扮女装地仓皇出逃到准噶尔,投奔策妄阿拉布坦去了。而年羹尧的部众则擒获了罗卜藏丹津之母阿尔太哈屯,以及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大将吹拉克诺木齐。至此,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便以横扫千里又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完全地大获全胜了,年大将军从此威震西北,当然也轰动了朝野。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大胜让皇帝极为振奋,赏其一等公爵位。不仅如此,连皇贵妃年雪诺和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之父已致休的年遐龄也赏了一等公及太傅的荣衔。皇帝又格外加恩,赏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之子年斌子爵。
既便后宫再不能干预政事,但是如此振动朝野的大事还是不能不波及到后宫。皇贵妃年雪诺真的成了后宫里极为特殊的人物。不止因为她有仅次皇后同样也有统摄六宫之权力的极高贵地位;还因为她是皇帝最宠爱的人,当然这种宠爱自从她还是雍亲王侧妃时就未改变过;还有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雍正仍然夜夜都留宿在永寿宫,简直就是把永寿宫当作了自己的寝宫,这是哪个妃子都不曾得到过的殊宠;现在还因为她是享誉朝野的年大将军的妹妹,这一点在现在尤为重要。
又是西府海棠盛放的时节,永寿宫里满是花香。那一树风姿绝艳、摇摇曳曳的妩媚花影正映在东次间寝殿的窗前。皇贵妃年雪诺坐在窗下的炕边上,将一只手肘支于炕几之上,手掌轻抚着面颊,手指回握撑着太阳穴处。她闭着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呈扇形合盖在下眼睑上,并且总是不经意之时轻轻闪动,极为动人,愈衬得一双清水脸肤若凝脂,檀口如花瓣般鲜润。尤其是一双娥眉,更是灵秀所钟,动人心魄。她穿着一件银红提花缎旗装,那么有光泽又轻柔美丽的颜色,使她整个人也像是一朵极美丽的海棠花,从窗外飘落进来,静静地落在这里似的。
时值过午,雍正摒退了一切随从,一个人安步当车地从养心殿走来,进了永寿宫的宫门,立刻便有几个宫女上来请安,便要进去回禀,请皇贵妃出来迎圣驾。雍正却摆了摆手,制止了她们,提步上了月台向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