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乘着肩舆匆匆出了养心殿直奔位于坤宁宫以东的东六宫之永和宫——仁寿太后乌雅氏的居所。刚开始是说慈宁宫修缮一新之后太后便会迁居至慈宁宫。后来仁寿太后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搬过去,以这种对抗的态度来表示她对皇帝的不满。
刚刚永和宫的人来禀报,说仁寿太后大发脾气。一直重病的太后连药碗都砸了,不但不肯吃药,甚至连膳食都不肯用了。后宫内从皇后乌喇那拉氏起,到贵妃年氏、齐妃李氏、熹妃钮钴禄氏、裕嫔耿氏,连着贵人宋氏和武氏全都在永和宫跪请太后息怒,用药用膳。但是并不奏效,太后还是大怒不止,一叠连声地命把皇帝叫来,否则就撞死在永和宫去追随圣祖仁皇帝。
此刻坐在肩舆上的雍正倒并没有任何急、怒或是暴躁的迹象,反倒看起来是极平静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太后因何而怒,只是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太后无非是为了他把允禵派去遵化给先帝守皇陵的事。可是如何安置允禵并不是家事,是国事,太后无权干预大政。当然他如此安置允禵也有自己的道理在内。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允禵自打回来以后就傲视新朝,总带着不肯臣服的态度,他要惩戒他。另一是因为允禵毕竟还是与允禩等人交厚,他不得不防着他。重用允禩是眼下没办法的事,而对允禵就不能再那么姑息了。
肩舆进了永和宫刚刚停下来,雍正还没从肩舆上下来便听到面前的正殿内“咣”的一声巨响。雍正皱了皱眉,还是从从容容地下了肩舆,不急不缓地进了正殿,向西次间太后的寝殿走去。宫女挑起帘子,雍正跨步还未入时,忽然迎面一个东西飞过来,正砸在皇帝身侧的墙上。是一只瓷碗,撞碎落地,四面而飞的碎瓷片绷在了雍正脸上,被划了一个细细的伤口,血丝慢慢渗下来。雍正觉得面上又痛又痒,驻足在门口,双眉的眉峰微微一挑,一双眼睛也慢慢抬起来扫视着殿内的情景。
殿内所有的人都吓得忘了规矩,鸦雀无声。环跪了一地的皇后、贵妃、妃嫔、贵人们都胆怯地瞧着雍正。仁寿太后也怔在当场,有些失神地瞧着眼前的情景。太后头发散乱,穿着酱色潞绸衬衣,完全不是平日里端庄贵重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母后为了自己的弟弟失态到如此地步,雍正心里陡地升起了浓烈的妒忌。他猛然想起雪诺,就是因为她,所以他才如此地嫉恨允禵。目光落到她身上,雪诺正跪在皇后乌喇那拉氏的身后,不像其他后妃那么胆怯地偷窥他。她是完全无所遮掩地直视着他,她目中尽是忧虑。
雍正任凭脸上血迹肆虐,这痛楚反倒可以把他心里的痛分解一些。向太后走来,极规矩地行了礼,不等太后说话便自己站起身来。再次把殿内环顾一遍,衣饰丢得四处都是,满地的碎瓷片,还有倒在地上的椅子……
“母后怎么了?谁惹母后生这么大的气?说出来子臣一定严惩不怠。”雍正那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目在不苟言笑的时候极是让人敬畏,他完全置后妃们而不顾,任凭她们跪了一地。太后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皇帝的问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中甚至也流露出一丝胆怯。她是从心底里怕这个儿子的啊。
“母后究竟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你退我进,雍正面色铁青,语气里也渐渐带上了责问和不满的味道。“是子臣不孝么?若真是如此,子臣愿意给母后赔罪,任凭母后处治。只求母后给子臣留些颜面。”雍正一顿,显然刻意在等着太后回答。但是太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雍正步步紧逼,又追问道,“若不是如此,请母后说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雍正的逼迫之下,太后被挤兑到了极点,忽然在顷刻之间从一个极点到了另一个极点,厉声喝道,“你还认得你的母后?既然认得母后,还认不认得你的亲弟弟?你把你的亲弟弟送到那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就是对母后的孝顺么?”毕竟雍正是太后亲子,太后很快便拿出了生母的身份。
雍正却并没有被这样的问题给问住,只是他的怒意又加一重,太后竟为了允禵这样公然而不留面子地和他对抗。但是他是皇帝,却不是为所欲为的皇帝,该克制的时候便不能任性放纵。“母后说的子臣听不明白。什么叫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十四弟是去给皇考守山陵。皇考的山陵是风水绝佳的上吉佳壤。能给皇考护卫陵寝是十四弟的福气,必能为他增福增寿,母后难道不是这么想的么?”
雍正振振有辞,太后自然说不过他。干脆另僻一径问道,“那你因何罢了他的大将军王?”太后想到这儿忽然把仇恨的目光盯在雪诺身上。跪在地上的后妃们也都跟着全都把目光投注到雪诺身上。雪诺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任凭那些好奇、幸灾乐祸、坐壁上观、落井下石的种种目光带给她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躲无可躲。
“年羹尧只不过是个奴才,你竟让一个包衣奴才取代你的亲弟弟。”太后一边说一边向雪诺走来,谁都能看得出来雪诺凶多吉少。“你就是为这了个年贵妃么?为了这个女人你弃其他后妃于不顾,还如此对待你的亲弟弟,这究竟是何道理?”
雍正迅速挡在雪诺身前,眼见得雪诺已经听得痴了。一殿内的后妃会把今日情景传遍后宫,她还有何颜面在后宫活下去?那日允禵闯永寿宫已经让她在后妃中无自立之地,再加上今天的事,她真不知道过后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母后!”雍正喝道。声音直振殿顶,皇帝显然是极端地震怒了,目中怒火可以丧人胆魄。太后被这一喝唬得也平静下来,她终于知道她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的。再想起小儿子,太后终于明白了,允禵的将来是完全握在雍正手里的,她完全无能为力。越是如此地针锋相对后果就越是不可弥合,她的长子、眼前的皇帝并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太后有些绝望了。
“国之大政第一便是量才为用,人材捡拔不易,任用更难,此关乎国计。子臣既是受皇考重托,便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岂有天子任用私人的?母后如此说倒让子臣无地自容了。那‘抚远大将军’重镇西北,子臣自然要选用恰当的人。再说子臣若是让十四弟长期留驻西北与母后远隔千里,岂不是更不孝?至于那大将军王的王爵……”雍正住了口,略想了一想。“朕就实授他多罗郡王的爵位,赐号恂郡王,”这任谁都能听得明白,不但不是雍正剥夺了允禵的爵位,反倒是他真正实授了他一个王爵。
这一轮又是雍正胜了,他已经完全地掌控了局面。他毕竟是个铁腕的帝王,没有人能轻易地违拗他。但是他想做到的却并没有真正做到,他的贵妃年氏,雪诺成了整个后宫里最被孤立的一个。
永寿宫后殿的院落里着实忙碌起来。殿内时时传出玉沁因痛而发出的呼声,还有听不清楚的老嬷嬷们的声音。宫女们进进出出被接生的嬷嬷支使的团团转。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玉沁只是一阵一阵地阵痛,就是生不下来。
前面院落里贵妃年雪诺的寝殿也灯火通明。雪诺听着破空而来的玉沁的呼喊声心里思潮起伏。想起自己生下若雪时因为横生倒养所受的种种苦处;想起同样在内宫却远离她身边的唯一的儿子福惠;想起初时选秀入宫和玉沁好得像亲姐妹;想起木兰围场、热河行宫的一幕一幕;想起和胤禛的恩恩怨怨;想起因为玉沁和胤禛之间的嫌隙……
“用力,再用力。”玉沁已经浑身汗湿,完全地精疲力竭了。但是在嬷嬷的催促下还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再一次发起冲击。终于听到了响亮的婴儿啼声,玉沁彻底没有了力气在床榻上晕了过去。接生的嬷嬷看了看她,小声向宫女们吩咐,先把新生的小皇子洗干净包裹好,送到养心殿去,然后再照顾一身是汗是血的玉沁。
雪诺听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就猜到玉沁已经诞下了龙种。知道一定会有人来送消息,但是等好久和露才领了后殿的宫女进来。宫女说玉沁生了个小皇子,已经被抱到养心殿皇上那儿去了。雪诺吩咐和露把事先准备好的贺仪交给那宫女,并没有多想就准备休息了。
安寝了还一时睡不着,又叫了和露来,吩咐留心后院的事,有什么缺东少西的尽力先补上。想着玉沁毕竟刚刚生产,又是第一胎,一定是极需要照顾,既已如此,总不能眼看着她在自己的永寿宫里受委屈。
等吩咐完了,再躺下听着自鸣钟响已是十二声,时辰实在是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给太后请安,给皇后请安,实在是该入睡了。
不想忽然和露来回禀说是养心殿传来皇帝口谕,请贵妃速去养心候觐见。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但是毕竟有皇帝的口谕,只得又起身重新梳妆,换衣裳,在夜色里出了永寿宫向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的皇帝寝宫里比平时热闹极了。雍正唇上浮着一丝笑意看着一个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逗弄着。这时门外有宫监的声音传来,“万岁爷,年贵妃来了。”帘子一挑,一个冰蓝的影子一闪,雪诺已经进了寝宫。
雪诺看到这场景有些意外,没想到雍正已经命人把新生的小皇子抱到这儿来。雍正却不等她按规矩请安便极温和地吩咐那嬷嬷,“把九阿哥给贵妃瞧瞧。”嬷嬷抱着小皇子凑近雪诺。雪诺仔细一瞧,不由向雍正淡淡一笑道,“长得真像皇上。皇上给九阿哥起名字了吗?”
雍正看她一笑,心里极为欣慰,也凑上来,一边看着九阿哥,一边笑道,“朕给他起了名字,叫福沛。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雪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福沛,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