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哪里肯听,想甩开雪诺。雪诺被他从身后甩至身前,因穿着花盆底,踉跄之间足踝便是一痛,要软下来。允禵见她要跌倒,伸手来扶。雪诺是被扶住了,但是愣在当场的玉沁却不知怎么被一撞而跌倒在地上。
三人都是一怔,停了一刻,玉沁扶着肚子叫起来。雪诺忽然间明白过来,推了允禵一把,“十四爷快走。”然后便大声吩咐,“来人”。
殿门立刻便打开了,门口处进来一人,喝了一声,“十四弟”。居然是怡亲王允祥。允祥深锁着浓眉,扫一眼殿内的情景。虽然场景让他心惊,但是他并没有作张作智的样子。只是平静吩咐身后的太监、宫女,“去请太医,把瓜尔佳氏扶回自己寝殿去。”
允祥的态度直接决定了这件事的性质。原来吓得不知所措的太监、宫女们赶紧扶的扶、抬的抬,传消息的传消息,没大一会儿功夫便把玉沁弄走了,雪诺的寝宫立刻便安静下来,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允祥这才迈步进了殿来,先是一眼便扫到了雪诺还握着允禵的袖子。而允禵还有些陌生地瞧着他。新君登基,一夜之间先帝的十三子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没落皇子变成了当朝炽手可热的总理事务王大臣。允祥也从原来刻意伪装的浪荡闲散阿哥变回了精明、深沉颇为干练的当朝能臣。
“十四弟,你闹够了没有?永寿宫毕竟是皇上的内宫,年贵妃也是皇上的内眷,你就是和故人相见也总要有个尺度不是?你刚刚回京,许多事并不十分明白,不要意气用事。今日我当哥哥的不能看着你任性,你还是先出宫去吧。”允祥拿的是哥哥的身份,说的话也极为客观中肯。而且轻描淡写就把允禵擅闯皇帝内宫的罪名化解为与雪诺的故人相见,明显是护着他的。允禵若是再不领情便真的是不容于人了。
此时允禵已是心灰意冷,一言不发向殿外走去。他真的累了,而且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刚走出两步,忽然又驻足,回头瞧着雪诺,“嫂子,十四弟今日见嫂子一面,死亦无悔。嫂子可还记得十四弟说过:不管为什么也不值得拿自己治气,这世上总有爱你至深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别人那份心。”他全然不顾允祥在一边已是横眉立目,说完了再也不看雪诺一眼,一步不肯回头地向殿外走去,消失在永寿宫的宫门外。
雪诺瞧着他的背影到完全消失,心里颇为震撼,今天允禵带给她的意外已经太多了。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允祥正若有所失地瞧着她,他的目光真是陌生。好像正在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似的,只是他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已如鸿沟,纵然是心里有千言万语又如何说?关键是说了还有什么用呢?
允祥慢慢转过身去,良久还是声音低沉地道,“十四弟竟是真心的么?”像是在问雪诺又像是在问自己。允禵今日带给他的冲击一点不比给雪诺的少。只是雪诺此刻已无力回答他,忽然想起来后院刚刚被撞了肚子的玉沁,真是头痛无比。允祥还是不肯面对她,声如金石地道,“诺儿,若不是四哥,就必须是我。”他说罢缓缓向殿外走了出去。
玉沁肚子里的龙种真是福大命大,尽管当时她跌倒的样子煞是吓人,但是调养了一段时日居然全然无碍了。肚子开始疯长,预示着龙种既将出世。而经历了那天擅闯宫禁事件的永寿宫倒渐渐平静下来。不只是永寿宫,整个后宫都沉寂了下来。太后还住在永和宫没有搬去慈宁宫,但是也再无任何声音。皇帝也并没有给予大将军王允禵任何惩处。不过,宁静的背后总是有什么事情在酝酿着,只是发生的事永远出乎人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坤宁宫外面的凄惨叫声让东西十二宫的后妃们都为之一震。仁寿太后的永和宫距离坤宁宫不算太近,而且太后老迈,并没有先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因此而引起的嘈杂议论和紧张恐惧的气氛很快便笼罩到了永和宫。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内廷的太监、宫女议论纷纷,全然没了规矩。太后很快便发现了这异常情况,不过还没等太后叫人来问,便有贴身的宫女来主动回禀了。
皇后乌喇那拉氏住的承乾宫就在坤宁宫东侧,距离倒是相当近,所以坤宁宫外的异常情况很快便先传到了承乾宫。此时正是皇后带着其他妃子们给太后请安刚回来不久。妃子们在承乾宫给皇后请过安也都散去了。那样的凄惨叫声把整个后宫搅得人人自危。皇后有统摄六宫的权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然要起驾去看个明白。
坤宁宫属内廷后三宫之一。前明时是皇后专用的寝宫。到了本朝发生了变化,皇后不再固定住在坤宁宫,但是圣祖仁皇帝和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大婚时行合卺礼便在坤宁宫,以证实这座宫殿无比重要的地位。现在的坤宁宫更重要的一个作用便是祭神,凡是需要皇后主持的祭祀仪式基本都在坤宁宫举行。所以坤宁宫象征着后宫无限的权威。
此刻,重檐庑殿顶、明黄琉璃瓦、浓重的朱红廊柱的巍峨宫殿之下的广场上已经聚满了人,但是鸦雀无声,所以才显得那凄厉的叫声格外摄人心魄。人群向心围成数圈,那凄惨的叫声就是从人群正中的空地上传来的。
熹妃钮钴禄氏、裕嫔耿氏、贵人宋氏、武氏等都带着自己的宫人满面恐惧不忍地瞧着那正中空地上的情景。看到先后赶到的仁寿太后和皇后,熹妃等人自行让出位置来。太后和皇后都吃惊地发现此刻正有一个妃子被按在正中空地的春凳之上在受杖刑。当她散落的头发被风吹起的时候,露出的一张面孔更让太后和皇后心惊,受杖的居然是齐妃李氏。
李氏是在藩邸最早服侍雍正的姬妾之一。曾经给雍正生育过三子一女,也是雍正在潜邸时最早的宠妾。李氏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几乎从来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也可以见得曾经受宠之深。而此刻却当众被杖责,说不出心里有多委屈又感到多么地没面子。
雪诺是最后一个到坤宁宫的。此时李氏受杖已毕,全然再无力喊叫,受杖处渗出的血迹连衣裳都湿透了。殷红的一片将衣裳和身上的肉粘在一起,煞是吓人。李氏的儿子三阿哥弘时,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此时跪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生母受责,他低了头,任谁都看不出来他面上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唯有那握紧的双拳将他的心事透露了一些。当雪诺赶到时,弘时根据周围的声音做出判断慢慢抬起头来。他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雪诺身上,好像要把她的面貌看个仔细,刻在心里,雪诺却全然没有注意。
皇帝命人宣布了齐妃李氏的罪责,说是摇唇鼓舌传播流言,在后宫惑乱人心,致使内廷人心动摇,因此得以重惩,以儆后宫效尤。毫无疑问,皇帝一下重手简直就是在内廷掀起了一场地动山摇的大地震,结果就是收到了出其不意的好效果。不只是后妃们,连太监、宫女都人人警戒,再也没有人敢议论是非了。不但如此,连永和宫里的仁寿太后处也一下子安静下来,再也没有流言蜚语从这儿传出来。
仲春时,永寿宫里的海棠终于开花了。雪诺坐在自己寝殿的窗边任凭晚风拂乱发丝。白日里的两株海棠在春风中摇摇曳曳,风姿绝艳,几乎要把内宫春天最美的芳华全部占尽。晚上,她喜欢就这样不肯点灯,只凭窗闻着那海棠的香气。都说王者无香,但是这两株珍本的西府海棠却偏偏香得惑人魂魄。
海棠高大的树冠就在永寿宫前院正殿两边次间的窗前,趁着月光虽无十分的颜色却仿佛借了月光的冰魄之魂似的,那两株海棠像是花的仙子,活了一样。永寿宫里安静极了,整个后廷的东西十二宫全都这么安静。不知是近来哪座殿内的自鸣钟极悠扬地响起来,清脆地划破夜空的声音整整响了十声。已经到了亥正,时辰实在是不早了。
雪诺是极喜欢晚上安静的一刻的,早就把和露、绿罗等人都打发回去休息,只想自己静静地一个人坐着。这时候她不是这永寿宫的主位,也不是所谓的年贵妃,她只是年雪诺,这一刻才让她轻松自在。只有晚上的永寿宫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轻轻从窗边的炕上下来,趿了轻软的平底彩绣缎鞋。随手将肩背上披垂的发丝都一总归拢绕肩而过拖在胸前,以便于行动。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的殿内,小心着不撞到什么,以免发出声响。脚下悄无声息,这很容易做到。春夜犹自轻寒,身上色如酡颜的系带长襦和同色的阔腿裤子本是就寝时穿的,此时更不敌略有寒意的春风。雪诺并不在意这些,已经走出殿来,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月光皎洁,一钩下弦残月无比清楚地描摹着深宫寂寞。
养心殿就在永寿宫的南侧,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这样比邻而居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但是对于她来说又好像远得像天涯。宫里都说皇上勤政,夙夜忧劳,可见是真的。他来永寿宫的次数少得屈指可数。既便是允禵闯宫他也并未出现过。
雪诺走下月台,海棠就在眼前,香味愈浓。一步一步走近,贪恋着这种悄无声息又无人打扰的时刻。自打诞育了皇八子福惠之后,因为无意中撞破了胤禛和玉沁的私情,所以心情总是不好。又逢圣祖仁皇帝大丧,规矩礼数多得数不胜数,又难免日夜忧劳。几番下来身子大不如前,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站得久了,天气又冷,有些头痛,回身想进殿内去。刚刚走上月台,身后竟是宫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的声音。是谁这么大胆?只是那日允禵闯宫已经带给她莫大的麻烦和惊吓了,真怕这样的事再次重演。忍不住驻足回头望去,门外一阵轻微的嘈杂,重重叠叠的低语声,然后便是一个人的影子闪了进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努力仔细瞧着,那人越走越近,那显眼的明黄色,竟是胤禛。雪诺一时好像不认识似的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