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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火器营往事-八旗子弟们(20)

以今天的视角来看,是个人也得认为我们是具有“超前意识”的坏孩子。

我们当年的行为果然有些残忍,但在那个时代里,人,特别是一些极度缺乏营养的孩子,这种做法是否应该被谅解呢?

很多人家的孩子几乎一年才能吃上一次肉,至于鸡蛋和牛奶……哼……“你懂的”

所以,我们意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字就是‘馋’字。

我们不得不抓蛇、狗、青蛙和许多小昆虫来补充营养。

……

(无聊中的收获)

带着昨天吃猫肉的美好回忆,我强咽下了无味的一顿饭,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到大门口,漫无目地的四处张望。

各家各户早早的就没人声了,人们大概都忙去了,养活一家人家可不是件小事。

在炎热而静谧的气氛中,胡同里偶有一些老翁或老妪鼻尖冒着汗,拉着小孩缓缓走过。

空气里弥漫着槐树花的香气,如果仔细闻还能嗅出一些人家里的沉旧气味,它可能来自旧家俱,旧铺陈或是一些几百年的老东西,之所以可以感觉到它们,是因为每家的门窗都是大开着,在炎热的夏季里,主妇们期待着能有更多的凉爽气流进到屋里。

当人们习惯的用文字和图画或是音符形容一段历史的时候,可能谁也没想到,气味更能把将它表现得更真切。

这些后窗里流出的应该是存留至今的、最纯正的旧时代气味。

“烂——蚕——豆——,多给嘞——”一个头顶甑亮的老头,留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脑们上沁满汗珠,背着个木箱在胡同里瘸着腿疾走着。

他煮的这种“烂蚕豆”是火器营里很有名的土著小食品之一,一打开他那只小木箱,一阵花椒大料香味儿和热腾腾的蒸汽就冒了出来,那些蚕豆个大绵软,且又不变形,用两个手指一捏,豆子就从皮里滑了出来,吃在嘴里既香又软,好吃极了。

我很想买点吃,可是兜里没钱,只好咽咽唾沫。

这个老头外号叫“小拉呼儿”,早先也是名火器营的枪甲,民国以后当了几天“臭脚巡”,后来跟着海淀侦缉队在太舟坞抓名贼“燕子李三””时屁股上挨了一枪,一条腿落了个半残。

因为抓土匪有功,海淀警察署和侦缉队合奖他大洋五元,以资鼓励。

从此,他就用这俩钱儿做点小买卖糊口,直到今天。

天很蓝,棉絮样的白云在天际移动着。

到哪儿都是懒散的一片,人们好象除了闲呆着和打哈欠以外就没什么可干的了。

我也一样,坐在胡同里阴凉的石头上直着眼发了老一会儿楞,打了七八个哈欠。

周围静得出奇,连采槐花的蜜蜂嗡嗡叫声都听得见。

我正琢磨着今天找谁玩去。

猴皮三儿正忙着钓蛤蟆挣钱,不行;而我最好的哥们儿玺子前天跟我闹翻了,也不行;黄鼠狼又净干危险勾当更不行……

那些忘年交呢?也不行;那森上田村出“佛事”;“打鼓儿常”进城卖货,这几天也不能上他们这儿玩了。

看来,真没地儿可去了,烦人哪……

我低头走着,用脚踢着一切可以踢到的东西,连一只趴在一棵野蔓陀萝花下的大癩蛤蟆也被我一脚踢得飞上了天。

“咳!这个孩子,谁家的啊?它着惹着你了还是怎么的?啊?”一个白发老太太看着我,似乎被我的暴行惊呆了。

“怎么了?它是您家的啊?我不知道呵。”我一边分辩着还反唇相讥。

“你甭管它是谁家的,它也是一条命啊!咳……这当儿这些野孩子,哼,没人管呀,这个年头……你说可怎么好哇……”老太太拄着拐棍走远了。

“多管闲事多——吃——屁!”我对着老太太走远的背影小声说。

“嗨你个小二流子!小畜类!你别走!”没想到老太太耳朵挺灵,掉转身敲着拐棍冲我很费劲儿的奔过来。

我扭头就跑……

“哎哟,我这条腿……气死我了……你们这些青皮二混子——这要是大清国那会儿都给你们送了忤逆!”可老太太还没走两步就走不动了,站在那一边捶腰腿一边直哆嗦。

“哈哈哈……追呀,追呀,谁跑谁是王八蛋……”我对自己的顽劣行为很得意,眉飞色舞的连蹿带蹦。

忤逆:古代一种罪过刑名家长可以把家里不听话并造成严重后果的孩子送交官厅处理并可断绝亲子关系

……

老太太的一顿数落反倒使我轻松了一些,刚才那些无聊的情绪散去了许多。

如果处在七八十年前,我可不敢得罪这位老太太。

这位老太太汉姓高,八旗果尔勒斯氏,隶属外火器营八旗蒙古正黄旗。

我依稀记得老人们说过她的身世,据说她的娘家当年非常显赫,是某位蒙古王爷的后代。

她的父亲刚勇是外火器营的一位“鸟枪护军参领”,(从三品)早年做过养心殿御前四等侍卫,曾带领外火器营正黄旗满洲军队远赴贵州征苗,战斗失利而阵亡疆场,嗣后虽朝廷恩赏有加,谥其父为将军,但终为人去楼空,威势大减,自此门庭渐冷,无人问津,最终落得与一般旗军家庭无异。但老太通文识字,会讲聊斋跟红楼梦,在营子里很受尊敬,只是由于出身武将之门,家风少平和之性,刚强不阿,脾气很大,时常与人争竟不休,说翻就翻,故人多敬而远之。

不知不觉,我来到了一片废墟旁边。

这是正黄旗关帝庙旁的一片堆满瓦砾砖头的空地,早年大概曾有许多建筑,偶然还能看到一些琉璃瓦的残片。

这里位于火器营中部偏西的位置,那座关帝庙的后墙就是火器营的西营墙了,而过营墙再往西就是那座十分古老的清真寺了。

从这里向西看去,是一大片苍茫的原野,几个野村散落其上,许多湿地苇塘沼泽和溪流穿插其中,直至西山脚下。

这里的农民多为菜农,更有一手绝活儿——以“暖洞子”种“细菜”,仅此一招,他们就服务于各朝宫廷的御膳房达一二百年之久。

所谓“暖洞子”,即今日“大棚”之先祖,北方冬寒冽,万物不生,即有善思者以掊土成室,内植韭芽黄瓜之属,而外土墙环堵,寒风莫能侵之,白日纳骄阳之温,入夜覆以芦垫,菜类生长如夏秋。值年关岁末,京城内外唯以大白菜入厨之时,西郊蓝靛厂于冰天凛冽中独供“细菜”,各色菜品青艳碧绿,深受宫闱巨宅之喜。清末,西洋玻璃传入,菜农更以西洋之玻璃框架,则青菜品质复加矣。

建国后,是地建“四季青生产合作社”,名匠李氏墨林任社长。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是无奈和无聊的,没有电视、录音机和手机,生活的节奏非常之慢。

更无奈的是都没钱,几乎每家的那点钱都是用来买粮食和一点紧巴巴的副食。

就在我感到无聊的时刻,大家也基本如此,老人打发寂寞就是睡大觉、喝茶和看大街上的行人,和“发小儿”们打趣,偶而下盘象棋;而妇人们只能看着身边的孩子并不停的呵斥他们。

她们最感兴趣的就是和与她们最谈得来的女人们悄声的谈论张家常李家短,研究某些人家的隐秘。

在无聊的世界中,最可怜的是我们这批孩子,我们正处在玩和闹的年龄,但没人关心我们的一切。

在大人的眼中,我们永远是错的,永远是一伙儿泼皮无赖。

至于所谓营养,大人们也从不关心,如果你饿了,有运气的话,你可以在一只湿渌渌、散发着馊味儿的“盖帘”里找到一个冰凉的窝头或白薯吃,运气不好的话,你就只能是忍着了。

回忆起来,那时候比我们还惨的是那些很小的孩子,我们还可以到处偷黄瓜茄西红柿和各种尚未成熟的酸涩的青水果,把肚子塞满,可那些很小的孩子却只能被大人不停的灌一种叫“桔子汁”的东西,这种东西的成份以今天的眼光来分析,似乎大值得怀疑。

在百无聊赖中,我坐在一棵巨大的槐树下面发楞。

眼前是一片废墟,堆积成片的碎砖烂瓦和几个巨大的石柱础也和我一样寂寞,它们杂乱的躺在荆棘丛中,谁也不知道它们是那个朝代遗留下来的了。

暑热的风摇动着杂草,许多昆虫在轻声叫着。

天非常晴朗。

“嗨,你丫瞧他妈什么哪?瞧‘哈勒奔’哪?”没想到火器营最出名的闹将——“黄鼠狼”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走了过来。

哈勒奔:火器营满语新奇事

“孙子哎,你丫不就是一哈勒奔吗,嗨,你到底干嘛去啊?背一口袋?”

因为有了一点说话的机会,我愉快的和他打趣。

“叫你老哥孙子啊,活腻啦?找他妈‘捋’哪?!”他装腔做势的冲过来。

“别别别别,我叫错了,行了吧?”我急忙告饶。

“嗨,说真的哎,你丫口袋里装的什么呀?还动哪,是活的吧?”看到他背着的口袋在鼓攘,我很奇怪。

“没错儿,昨儿晚巴晌跟我老爹在大泡子那边拉弄了几窝刺蝟,今儿我上三里河把它们丫卖了去。”他象模象样的摸出一包“战斗”烟,抽出一根烟卷在盒上敲敲,点上烟,将火柴棍摇摇,潇洒的丢到草丛里,惬意的深吸口烟,走了。

我顿时被他的潇洒气派镇倒。

“X!这TM丫嗯的,怎么这么阔了?!”我奇怪。

“卖了钱请你丫吃炸三角去啊——”他远远的回头。

“多吃几个成吗?啊!”我兴奋的大声喊。

“没的说……几个都行——”他头也不回的说。

“这可是你丫嗯说的,别说话不算数啊!”我又大叫。

“就等着吧!别他妈瞎X叨叨了……”他有点不耐烦了。

……

黄鼠狼是所有同学家里高度警惕的危险分子。

“甭跟那小子玩儿!听见没有??”

其实所有大人也说不出他究竟哪儿不好来。

“黄鼠狼”是我们侯四眼的剋星,他们两个见面准死掐。

因为我也恨四眼儿,所以他对我挺够意思。

……

无聊之中,我掏出一把兜里的小折刀,随手乱划。

我刀之所至,许多丛生的蓖蔴枝叶和嫩绿的玉米杆一挥而落,我感到一种做了英雄的快慰。

可快乐很快就变成了乏味,我又对着一大片被削落的战斗成果又发起楞来。

……

我捡起一片碎瓦,用小刀在上面试着雕起来。

没想到它的质地并不太硬,完全可以用刀子划动。

瓦片上有一块苔痕形成的纹路,很像一只青蛙,于是我就依着这个形像刻起来……

很快,一只大青蛙就出现在瓦片上,它鼓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神灵活现。

灰色的砖末撒了我一身。

“……年关在就在眼跟前呵,小老妈儿(啊)仰着桃花脸(啊)把那个尘土(啊)扫哇……”

一阵连哼带唱的嘶哑的嗓音远远传过来,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老头倚了歪斜的从远处走来,原来是火器营有名的“车子六儿”。

“……卖炭的二奎呀……鼓儿敲的响啊,叫一声我的二妹妹呀,绣床凉不凉啊……”

可能由于喝多了,“车子六儿”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在打磕睡。

他光着脊梁,露着古铜色的一身排骨架子,一件地皮色的汗褡搭在肩上。

“谁跟这儿横了块石头……杂……种……X的……”他用脚一拨,石头没动,他却差点歪在地上。

“嘿……你不是琢磨‘枣儿憋子’那孩子么?怎么着?抠吃什么呢,让六爷喽喽。”他走近我,一股汗、酒和臭豆腐的混合味儿发散出来,很难闻。

“喽什么呀,喽到眼里拨不出来了。”我不耐烦理他,照旧刻。

“嗨,这嘎咕小子嘿,怎……么跟你六爷说话哪?”他弯下腰想拧我耳朵。

“嗨!”我跳了起来,摆了个“弹腿”的姿势,用小刀对着他。

“嚯!行……啊,小子。”没想到他一点不怵,闪电一般的用手捏住我的手腕,利索的把小刀夺了过来。

顿时,我满脸通红。

“跟你六爷玩这个?知道你六爷当年干什么的吗?哼!犏马,跳驼,藤牌单刀,谁玩得过咱爷们儿?那李三厉害不厉害?咱爷们儿嗨,上去就给丫摔一大背胯……跪地下直哭……就你小XX刀——?连只蛤蟆都宰不动,还想弄我?别逗了你……”他把小刀扔给我,坐在我旁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玻璃酒瓶,咧着嘴呷了好几口。

犏马?跳驼:均为清时驻扎京郊满洲八旗军士的训练项目,前者为高超的马术,后者是人在骆驼一侧翻跃到另一侧的技艺,难度很大。

其实火器营的军士会此技的并不多,驻扎香山实胜寺的‘飞虎云梯健锐营’的八旗兵最擅此招。

“喝,怎……么着?六爷让你脸上挂不住啦?这……有什么啊,嘁!跟……你说啊,你瞧见咱营子里那那那……大……喇嘛没有?那坨儿,足有三百多斤,那回跟咱爷们儿犯刺儿,你猜怎么着?咱……爷们儿一个德格勒嗨,嗖!给小丫嗯的扔出去一丈……多远,哼!”

车子六连说带比划,一脸得意,一对被酒精烧得通红的小眼睛不停的眨着。

我很奇怪,真没想到这个又矮,走道儿又一歪一晃的小干瘦老头儿居然在当年还是位技击高手,心里顿时对他的印象有点改变。

“您真的会武啊?”我问。

“嘿——那……假的了吗?嘁!你头……道宽街儿二道宽街儿你访访去,哎对了,你你你,姥爷不不,是跟连四爷熟吗?问问去,我车子六儿是不是吹吹……牛X的人。”他大口喝了一口酒,好象受了侮辱。

访访:问问

“我告诉你小爷们儿,那年格嗨,那他妈小张勋,嚷嚷着复辟,没几天一帮大辫子兵来了,豁!那叫一个牛!后脊粱上大刀别着,干嘛来了呢?好。人家说了,是皇上兵部和军机处捏估好了,要上咱营子里拿咱档房里那些个汉阳造儿,拿家伙?那可不行!咱营子就执着它哪。你猜怎么着,当时没一个敢吱声的,连敬大人都濉了,这眼看就……要往骡车上搬,荣参领一捅我后腰,在我耳头根儿说,就瞧你的了,咱爷们儿嗨。”他呷了口酒,被辣味刺得“嗳”了好几声。

车子六抹抹嘴,一拍那瘠瘦的胸脯:

“你猜怎么着?哥们儿往档房门口那儿一站,不是拿枪吗?成啊!跟咱爷们儿过几个式子,要我趴地下了,甭费话,您愿拿什么拿什么,要您趴地下了,赶紧他妈给我们走人,你猜怎么着,一个小子瞧了瞧,楞了,想上又不敢上。”他呲着牙又喝了一口。

“末了,又上来一个,一打听,好,是永……大人的亲外甥,上来就直……做揖,叫人捧出钱来,说是不白拿,还说什么呀,永大人是咱营子的老人啊,又……是都统衔儿,这么才放他们走,要不然——哼……”他捋起精瘦的双臂,摆了个架势,双手往外一送——

“您哪,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吧孙子哎!”。

他满是皱褶的脸上漾出自得的笑容。

我丝毫不怀疑他所说的一切,在火器营,每个老人身上都可能有惊人的故事。

……

“哎对了,这个,不来点儿?”他冲我扬扬酒瓶说。

“我不会。”因为丢了脸,我很沮丧。

“喜欢武术?有六爷哪!六爷教……教你啊。”他颇自负的说。

“行啊!什么时候?”我高兴了。

“什么……时候都……行啊,哎对了,你抠这大蛤蟆不赖呀,有那么点意思,有师付吗?”他很认真的问我。

“没有,己个儿瞎琢磨的。”

“可——以啊,这是手艺啊!我跟你说呵,这一招儿鲜是吃遍天,在论的,你再好好学学,这大了哇,吃香的喝辣的,听六爷的!准没错儿。”

“可……没人教我呀?”我说。

“瞧见没有。”他伸手指向左边远处一个狭长的大院落。

“那院喽有一个‘小器作’,姓玉,你就跟他学,保管没错儿!那手艺!没挑了!”他用力拍了一下瘦精嘎朗的膝盖:“六爷没蒙过人,去吧啊小子……没错儿……”。

“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呵!你猜怎么着——得,不跟你说了……”,不知为什么,末了他又来了一句。

他很费劲儿的立起身,吱牙咧嘴的的咂了一口酒,走远了。

“谁给你买官粉——哪谁给你打头——油……”

这首他经常哼唱的小曲把我带到了那苍凉遥远的年代。

嗄哑的、含混不清的嗓音徊荡在苍敝空旷的田野上,惊起了几只昏鸦。

在今天青年们以他们认为是最新潮的方式——献一束玫瑰花来表达爱情时,没人会想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八旗老兵在他风华正茂的年岁是给情人买“官粉”和“头油”来示爱的。

官粉:古代一种用珍珠贝研细的粉末,供女人敷面化妆用,至民国时期,制造商往其内加入铅粉,对皮肤甚无益。

头油:古代一种加了桂花之类香料的油脂,供女人梳头用,此外还有一种以榆树皮刨花浸泡过的水,有一定粘性,用以梳头,可有定型功效。

小器作:北京人对从事小手工艺品匠人的俗称

[一位贝雕匠]

终于我敲开了那扇摇晃不已的门。

一个满脸胡碴的老人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

他个子很高,但前额光润无发,只是后脑勺有少许卷发。

他长得简直就像是个地道的土耳其老人。

如果他就这样去到中亚,说不定都用不着护照!

我注意到他粗大的手掌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刀凿。

厚厚的帆布围裙上粘着一些不知什么粉末。

“您,找那位?”他的言语虽很有礼貌,但可以听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尊。

他的肤色是一种红木色,很有光泽,可以看出保养得不错。

看到这种皮肤使人马上联想起那糯软的大米饭、溜肉片、红烧肉,和滚烫的、漂着油豆腐的美味汤菜,似乎只有经常享用这些美食才能养出具有这种光泽的脸色来。

在那个年代,火器营的人们很少有这种气色。

尽管按今天营养师的说法——人应该多吃粗粮,但常年吃这些棒子面之类皮肤也就和棒子面差不多了。

“您是姓玉吗?”我唐突的问。

“没错儿,有什么事儿?”他好像微微有些不耐烦了。

“您是会雕刻吗?”我尽量平稳住已经有些慌乱的心。

“我说,您、到、底、有、什么事儿,麻利儿说。”他开始用手掸围裙上的粉末,还用嘴吹,根本不看我了。

“我我我……我吧……”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您是呣小三的同学吧?是不是他又惹什么事儿了?”忽然他说。

这句话给我了调整心绪的机会,我赶忙向他说明我的真正来意。

“那你们几家跟哪儿住哇?”看来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正黄旗七十八号。”我说。

“跟连四爷家哪边儿啊?”他接着问。

“您是说我连四爷爷啊,就跟他们家房前头哇。”我对答如流。

“我知道了,那个大高个的老头儿是你们家的吧?”他语气有明显缓和。

“您是说我姥爷吧?”我也有些放松了。

“哎哟,那是你姥爷呀?好,那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哪,听说还在宫里跟‘克王’府里头当过差哪……这么说你是他外孙子,对不对?”他弯下腰拍拍我肩膀。

“进来,快进来。”他非常客气的把我让进了院子最西头的一间屋子,跟刚才判若两人。

这是一间工作室,里面到处是各种材料,工具,我注意到许多未加工好的工艺品杂七杂八的堆在架子上,如骨片和玉石片镶嵌的牛、马、小古人等等,造型非常逼真。

几十种凿刀、锯、锉和打磨用的特殊家活堆放在一具破旧的工作台上,看来我敲门时他正在工作着。

有一些已经完成的作品是一种美丽的雕漆盒子,上面用玉和象牙雕出美女和花草山石,甚至还有精微的题字和印章。

这间屋子马上就把我吸引住了。

“怎么想起学这个来了?呣这种活儿就是小器作!最没出息了,你们好好念书多好,往后上大学,找个好事,多好。”他从一个茶锈斑斑的大把儿缸子里滗出点茶汁,倒在一个小茶杯里。

“来点儿——?‘高末儿’,昨儿个上海淀老虎洞儿刚买来的,三毛五一两,味儿还真地道!”他慢慢把那‘高末儿’一点一点呡进去,闭着眼品味。

老虎洞:海淀镇的一条胡同,虽很狭窄却很有名,这里是清代皇上临幸畅春园时大内军机处在海淀的临时办公地点,今是地人仍称军机处。

“嗯,别说,味挺正,是云贵川那边过来的真货,哎对了,我说,恁家跟哪儿来着?噢,正黄旗的。”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还干着活儿。

他灵巧的手握着凿刀雕刻着,不一会儿,一个象牙制的人脸就显了出来,我看的简直入迷了。

对于他来说,这些工艺已经是轻车熟路,看来他从事这一行有年头了。

他制造这些工艺品的主要材料有象牙、牛骨、紫檀木、红木、软玉,他把它们事先量好尺寸,然后刻出形状,再将它们镶嵌在事先油漆好的小盒子上。

“这象牙最好雕,既柔韧有吃刀,完了用“锉草”,“推灰”这么一擦格儿,锃亮!”他得意的说。

锉草:一种干燥后的植物叶子,上有很多坚硬的毛刺,用水湿润后可用来给物体表面抛光。

推灰:把砖瓦研至极细,在多次在水中沉淀,取用其微粉,可做抛光的研磨剂。

以上两种东西均为古人的发明,估计历史已非常悠远了。

“干活儿讲究的是边角,接口严丝合缝,人物的脸儿要开的漂亮细肤儿,那才叫活儿呢。”他颇为自负的说。

我闻到窄小的工作间里充满着胶水、骨头的气味,还有一种硬木的异香。

墙角堆着很多旧的硬木料,从其外形来看大多是旧家具的部件。

“瞧瞧这些硬木,都是从城里收来的,这早先说不定是哪个王爷府里的呢,那回格我收了一个紫檀小匣子儿,里头有一行字儿,我一瞧哇,好劲,正德年间的,明朝的,你说说这事,咱这北京啊,连块碎砖头都有来历啊,嗨。”他一边干一边说。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嗨我说,你这孩子哪那么多问的呀?不是学东西吗?瞧着我怎么干。”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点不高兴了。

“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看来,他说的那只紫檀小匣子儿可能是一倒手赚了点儿,但在那个年代,私下交易是资本主义行为,是绝对不容许的,因此我的唐突问话可能使他有些不快。

“跟哪个学校上学啊?哦,十九中的。学这个干吗呀?没出息!你们这当而是最好的时候,呣那会儿是家喽没辙了,才学的这行儿。”他“噌噌”的锉着一块硬木说。

“那您家里为什么没辙了呢?”我问。

“你这孩子真会问,不知道哇?光绪二十六年天下闹灾荒,庚子年闹洋鬼子,再加上冯玉祥这么一逼宫,你想想,咱‘方字门儿’的还能有好日子过么?你回去问问你姥爷去。”他说。

方字门儿:满人(在旗的)的讳称隐指“旗”字的方字偏旁

“那您不会跟着皇上走啊,我听说他后来也还是挺有钱的啊。”我说。

他诡秘的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哪儿听说的,你这孩子还挺鬼的啊。”

“我们历史老师给我们讲的。”我说。

“他是没受罪,可呣受的罪可大了去喽。”他点起了一根很长的大烟袋,吱吱的吸起来,沉默了半天也不说话。

“哎对了,是谁让你上这儿来找我学的啊?”他一边磕烟袋里的烟灰问我。

“是谁呵……谁来着……”

因为答应了“车子六”保密的要求,我不能出卖他,所以我很为难。

“甭说,准是‘车子六’,对不对?这小丫挺儿的……”他笑了。

“这老小子前年格打我这儿拿了三百多块瓦,说是借,这下可好,三年了,瓦也没影了是人也没影儿了,小丫挺儿的……嗨!不跟他要了,他也挺难,还能怎么着?一个老光棍儿……唉!这小子也就靠熬那点苏子胶弄俩钱儿,又好稀喝一口儿,这不吗,前几年上头又号召大家伙儿轰家雀儿,这鸟儿都他妈死绝了,谁还买他那苏子胶啊,嗨!谁都有难事儿啊。”他陷入沉思之中。

“车子六比我大六七岁儿,前清那当儿,他是‘鸟枪护军’,可这小子直!嘴不饶人,那些当官儿的都让他得罪苦了,好,干的是五品的活儿,拿的可是从七品的钱粮,那当儿张勋复辟,上咱营子里调兵,来的是荣大人的亲外甥,那可是在军机处里头有头有脸儿的啊,你猜怎么着?头一个要的就是他,把敬大人都给臊一边儿去了。”

“这小子玩儿的最熟的就是大小德格勒捍手别子,那叫一个快!你还没醒过梦儿来呢,这人就飞出去了。”

他说得很带劲儿,眉飞色舞,一劲儿往常烟袋里塞烟。

……

不知不觉,我在这间小屋里已经呆了几个钟头了,可我一点也没觉得没劲。

屋里满是浓烈的烟叶子味儿,很呛。

可他的海聊让我觉得很有兴趣。

“往后你就叫我玉大爷吧啊,我就攀大辈儿了。”他挤挤眼,忽然像个孩子。

满屋里只听见他用力锉材料时的“唰唰唰唰”声。

他不时拿起一块材料,戴上老花镜来回端详着,显得非常认真。

“要说这手艺活儿虽说是让人瞧不起,可它也是混饭的东西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乱世饿不死手艺人’,这话倒一点儿也不假。”他吹着一块玉片上磨下的粉尘说。

“自打小皇上一退位,我爸爸就让我拜师付学手艺,那当儿咱在旗的谁干这个啊,让人笑话呵!可没成想,末了倒就是呣家没挨着饿。要说咱火器营几百户人,还算走点运,守着四周围这几个村儿,捡个白薯、花生、胡萝葡五的,弄点窝头、杂合面儿粥,再来点大腌儿萝葡,臭豆腐,也能凑合活着,可西边十里地那‘飞虎云梯健锐营’就惨了去喽,吃什么呀?就有那满山的酸枣儿,那玩意儿是越吃越饿,那几年光四王府正白旗就饿死好几十号子人,你说说惨不惨。”

半天,他没说话。

门外有人在轻轻的敲门,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端着一个“油盘”进屋来了,顿时飘来一阵家常菜的香气。

油盘:一种长方形的木盘上涂以黑漆红漆或绘以纹饰过去人们常用以端菜和糕点之类

那妇人虽然年纪不轻,皮肤也不怎么白皙,但风韵尚存,和一般女人不太一样。

“谁家的孩子呀。”她很和气的说。

“那谁——你瞧,我这记性,哦!对了,连四爷,他家就跟连四爷门挨门儿,他姥爷也是咱方字门儿的,人家地根儿可是见过点儿嘛儿的啊。”

“你也跟这吃吧。”那妇人说。

“不了,呣家有饭。”我说。

她笑了:“嘿这孩子,谁说你们家没饭了,这不是说就别回家吃去了吗。”

她笑的时候露出两只虎牙,很好看,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

“甭客气啊,虽说咱家也不富裕,可一顿两顿的饭咱还管得起,去,再拿双筷子来。”玉大爷摆着手说。

我看看那木盘里,有一两碟炒得青碧嫩绿的蔬菜,另一盘大概是五花片肉焖豆角,一小碟八宝酱菜,还有一碗颤巍巍的红烧肉,另外,一个大海碗里满满的盛着骨头汤,白白的汤里几根附着不少肉的大棒儿骨横七竖八的插在一层厚厚的油珠里面,顿时我口水直冒,但又被我强忍了回去。

虽然这些美味的诱惑力非常之大,但平日的家教却也很具威力,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玉大爷吃相很有教养,他慢悠悠的品味菜,慢悠悠的往嘴里扒拉饭,也慢悠悠的喝汤。

他仔细观察那些精工细作的菜肴,不时的挑挑捡捡。

“……这扁豆得焯头道水,让它既要熟,还得带脆口儿,这酱吗,得用天源家的黄稀酱,再加肉片儿炸,这肉可有讲究,得挑那种三层瘦肉的五花儿,里头加上姜丝儿、蒜瓣儿,把扁豆焖得酥烂,再收汤,直到把那扁豆给焖抽抽儿了,嘿!那就着京西稻米饭那么一吃……”他脸上涣发出一种美食家的风采。

“是喽!焯头道水、黄稀酱、焖抽抽儿了,行了吧?大爷!”他妻子扁着嘴斜了他一眼。

“跟这破蓝淀厂让我上哪去找‘天源’家的黄稀酱呀?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说。

“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就是这样,听三不听两,我说这天源的酱不见得就非得用他家的,咱蓝淀厂德源成的酱也不赖呀,那早先在前清那当儿西太后还吃过呢,是不是,你们这些胡涂老娘们儿就是这德性,没脑子……咳!”玉大爷把脸一歪。

“行行行!照你说的去做!行了吧?我的甩手大掌柜?”他妻子用手戳他油亮的脑门儿。

“嗨!你的油手——”玉大爷佯怒。

看来,老俩口的关系不错,可我怎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为东西两壁河山,平时玉大爷也很少去东面院子。

……

他有一大堆孩子,不过,他们都很少来到他的工作间。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且不可轻易逾越的鸿沟在隔绝着他们。

这是我心中存在多年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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